《燈靈》: 4.1
每時每刻,我都會手執靈冊,低頭查看測靈儀是否有新的指示。
想不到做了鬼後也脫離不了成為低頭一族…
城市人自顧自地玩著自己的手機,跟身邊的友伴完全沒有交流。走在這班同是低著頭的人群當中,我彷彿找回了對這個世界的一點點歸屬感。
我用念力搜了搜阿飛的所在位置,發現他竟然身處於赤柱泳灘…
嗖!
「嗨!」我跟正在沙灘上踱步的阿飛說:「沙灘漫步咁浪漫啊?」
「咦!?黎左啊?」阿飛微笑。
「你喺度拍MV?」我取笑他說。
「哈...諗住黎睇吓啲三點式,點知無野好睇…」阿飛一邊踢著無形的沙一邊說:「東哥都係啱啱走咋嘛,我地喺沙灘度吹左成晚水。」
「真係寫意…」今天天氣很好,一片風和日麗。
「下次預埋你囉。」阿飛坐了下來。
「咪搞,我唔慣同麻甩佬喺沙灘傾心事。」我繼續站著。
「咁得閒既?你唔係應該好忙至係架咩?」他躺下,雙手抱著後頭,享受著日光浴。
我指著靈冊背面的測靈儀,聳了聳肩:「無訊號。」
阿飛瞄了一下:「哦…好多時都係咁架,始終唔係時時刻刻都有人死,大型意外又唔係成日發生。」
「我想問…其他燈靈係咪都好似你地咁?」
「好似我地點樣?」
「好似你地咁休哉悠哉…」
「一啲啲啦…點解咁問?」
「因為除左你地之外,我好似未見過有其他人收集靈燈。」
「哦…你咁啱撞唔到者,不過佢地其實好少出沒,因為做鬼咁爽皮,乜壓力都無,正常人都會想繼續打呢份工啦,所以見唔到佢地做野係正常…不過總有例外既,因為呢個世界真係會有人趕住去投胎…哈!」
「但係…生存喺呢個咁虛擬既世界入面,有咩意思?」
「當然係有意思啦!我地雖然係鬼,但我地仍然係生存緊,只係以另一種比較特別既方式去逗留喺呢個世界上。喺呢個世界上,我地仍然有屋企人,朋友同埋愛人,雖然大家係無法見到面同埋溝通,但係睇住佢地健健康康咁生活,只要佢地過得快樂,我地同樣可以感到快樂;佢地失意,我地就一齊陪佢地失意,精神上支持佢地。」
「但係…我地做鬼就話可以停留喺某個歲數者,佢地唔同喎,佢地係會經歷生老病死,終有一日都會離開呢個世界,我地到時咪要親眼睇住自己既朋友或者屋企人離世,甚至親手收集佢地頭上既靈燈,咁咪仲痛苦?」
「咁人一出世就註定要死架啦,避免唔到架喎,除非自己係最早死嗰個,咁就可以唔使面對喪失親人既痛苦…」阿飛頓了頓:「啊!我咪就係因為早死,所以要面對呢種痛苦囉!?我到底喺度講緊乜!?哈!」
我苦笑了一下。
阿飛深呼吸了一下後說:「如果有啲事情,註定左係要咁樣發生,而我地又無能力去改變佢既話,咪唯有接受…既然結果唔能夠改變,唯有嘗試著手於改變過程。」
「嘩…乜你講野成個釋迦牟尼咁既!?呢啲咁正面既說話,出自喺一個自殺死既人把口度,都幾無說服力喎。」我睥睨著他。
「哈!我都覺…」阿飛閉上了眼,打了個呵欠:「你去忙你架啦,我諗住喺度訓翻幾粒鐘先。」
「哼…真係識嘆。」
然後,我走到了海上較淺水的位置,置身於水中,只聽到潺潺水聲,卻感受不到水流的力量和嗅不到海水的腥臭,這狀態奇妙得令人起疙瘩…
想一下,對上一次前來泳灘是在何時呢?
仍然是中學生的時候吧,那時候,大家最喜歡三五成群一起到沙灘進行燒烤,與陌生的女孩一起打排球,與友伴一口氣游泳到遠邊的浮台上…
但,已經是咸豐年的事了。
有機會的話,我希望能再來,將皮膚曬黑一點,在海中暢遊一番…
單是想起便覺得爽。
……
今天心情有點困頓,可能是因為測靈儀時常沒有反應的關係吧…我曾經懷疑,這種高科技是否也會出現失靈的時候。
受到阿飛的影響,我竟然來到了電影院,打算看齣早場電影來打發一下時間。
上映中的電影並不太合自己的口味,最後我勉強選了一套節奏比較輕快的動畫片。
工作天的中午時分,逛商場和看電影的人比較少,全院的觀眾就只有坐在前方的一對母子和沒有買票進場的我。電影播放的過程中,小男孩不斷發問,為何男主角會這樣,為何女主角又會那樣…
換了是平時,我定會因遭受打擾而感到煩躁,可是,此刻卻沒有半點燥動的感覺,反而覺得親子倆一邊看電影一邊互動的場面很溫馨…
小時候,媽也曾帶我到來過電影院嗎?
好像沒有,反倒是長大後的我邀請她來看過一次電影,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記得當時的我,還只是個自以為懂事的大學生…
######
母親節前席。
各大媒體的宣傳,群眾的盲目歌頌,和泛濫於街上的粗製膠花,令我不得不察覺一年一度的母親節即將要來臨,而適逢母親節,心裡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來盡一點孝義。
「老母,今晚無煮飯咩?」剛進家門,我問。
「無啊,你阿哥翻夜班,你老豆又過左大海,得翻我同你食,廢事煮。」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哦…」
「肚餓既話,我煮個麵你食囉。」
「又食麵啊…我今日早午兩餐都係食公仔麵…」我說。
「一係叫外賣囉?」媽遞給了我樓下茶餐廳的外賣紙。
「唔啦,啲味精咁重…」
「咁你自己搞掂。」媽沒我那麼好氣。
「我陣間可能自己一個去睇戲。」
「自己一個?阿彩呢?」
「佢有啲唔舒服,翻左屋企啦…」
無謂的開場白說完了,於是我厚著臉皮講出了正題:「你話想睇個套殭屍片剛剛上左畫喎,不如一齊出去睇戲,順便食埋飯啦?」主動跟媽提出約會,感覺怪怪的。
老實說,面對著雙親,我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可能是因為代溝的問題吧,所以我跟媽的交流一直只是流於表面,談話間絕少掏心剖腹。
為了偉大的她,我決定豁出去,做一件曾經跟自己發過誓,絕不會做的事情…
那就是進電影院看鬼片。
想深一層,很多子女都會被刻意營造出來的母親節氛圍所影響,而特地請自己的母親喝餐茶,送一枝花以表示心意等等…
就連我也不例外。
但,假如是孝順的話,每一天都可以是母親節,何必等到節日的到來才忽然想起原來自己是別人的兒女,然後隨波逐流的表現出假惺惺的孝義?
假如真心愛著自己的伴侶,每天都可以是情人節…這個道理,是阿彩教我的,我一直都懂,只是一直沒有付諸實行。
「吓…」她支吾以對了一番,像是正在考慮。
「你坐喺屋企都係戇鳩鳩架啦,黎啦,一齊出去啦…」唯獨粗獷這一面,我是一直表露無遺。
我看看手錶後,說:「而家五點架喇,六點鐘好似有一場,係去就快喇。」
然後,媽終於動身前去更衣了…
嘿,她終究還是被我打動了。
……
買好戲票,進了場後,我問:「你幾耐未入過黎戲院?」
「你同你阿哥出左世幾耐,我咪幾耐無入過黎。」她回應。其言下之意,像是為了照料我們而沒有進場看電影的閒情逸志。
院內的燈光開始調暗,電影即將播放,我細聲問道:「係喎,電話要熜聲架喎,你熜左未?」
「吓!?睇戲都要熜電話架咩?」她竟然大聲回應。
這時,坐於附近的觀眾均紛紛望向了我們這邊,這令我感到尷尬非常,還覺有點失禮。
「點熜架?」她打開電話,端詳了很久,還是未能將其關掉。
最後我只好親自為她將手機調為震動模式。
做了多年家庭主婦的她一直比較少接觸外界,所以顯得有點孤陋寡聞,她的無知,我是絕對體諒…
但,腦海中竟閃過了「有點後悔帶她來電影院」的想法。
電影看完了,於是我建議到某快餐店吃火鍋,想要讓她感受一下既經濟又有情調的一頓晚飯。
是日的消費均是由我請客,母親節一年一次,作為兒子,不希望計較太多。
吃火鍋配搭白飯的人,我可從未見過,而今天眼前便出現了一位。
當我才剛放下第二片牛肉的時候,媽那個火鍋已幾乎被清空,不是被吃光,而是鍋內全部食材都被她放到了那碗白飯上,變成了一碗湯飯。當我夾起剛剛才熟透的第二片牛肉,她竟已經弄熜了爐上的火。
「嘩…你好趕時間啊?」我問。
「唔係啊,我見啲野都煮熟哂,咪熜左個火佢。」
「但係…打邊爐緊係慢慢烚下烚下先過癮架嘛…」我感到極度無奈。
她不語,只是繼續低頭吃飯,而我則感到相當掃興。
她的急性子,從小到大我都無法理解,大家的做事方式和價值觀絕對是南轅北轍;她愛整潔,而我則喜歡亂中有序;她反對雨傘運動,我卻在街上撐起黃傘;她總是未雨綢繆,而我卻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
種種的不合和分岐,都給了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想法,而這些價值觀的差異,正正就是代溝的始源。
也許我們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我無法改變一些根深柢固的舊有思維,也不願勉強接納一些不適合自己的東西。
話不投機半句多。
慢慢地,我跟她的交流變得越來越少,往後的母親節,也沒有主動說要慶祝或是吃飯什麼的,一切如常便好。
隔膜就是這樣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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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回到黑漆漆的電影院裡。
電影差不多放完了,喜劇動畫的結尾當然是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欣賞電影過後,本應身心舒暢,我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燈光開始調亮,坐在前方的那對母子離座了,小男孩顯得相當滿足,年輕的媽媽牽起了兒子的手,一同愉快地離開了電影院。
看著這一幕,回想著剛才的事,思憶變得有點亂,情緒出現了波動…
不知道我那位年老的母親,此刻正在幹什麼呢?
穿過了白色的時光隧道後,我回到了醫院,自己所身處的那間病房。
一如以往,媽於中午時分前來探望我,縱使每一天都只能站在大玻璃後遠遠眺望。
逗留了大概二十分鐘後,她便離開了,然後獨自來到了家附近街市的大排檔吃早餐。很久沒有到來這個地方了,還是個小學雞的時候,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跟她到來這裡吃白粥腸粉,風雨不改。
腸粉一定要多甜醬,因為小時候胖胖的我最愛吃甜…
「照舊多甜醬,係咪?」大排檔的老闆問。
「係啊唔該!」媽說。
今天也不例外,想不到我的喜好,成為了她多年後也不變的習慣。
媽獨個兒坐到某個角落,偶爾會跟經過的伙計和食客閒聊一番。到來這裡的人全都是多年的街坊,每一張面孔,對母親而言是最熟悉不過。她一向獨來獨往,沒有刻意坐到鄰桌跟其他三姑六婆搭訕,也許我鄭皓男經常被稱有個性,是來自她的遺傳。
吃完早餐,買好晚飯所需要的食材後,媽便回家了。
完成了日常的家務,剛好來到《都市閒情》的播放時間,節目中的嘉賓廚師正在示範烹調一道不知名的餸菜,母親看似看得入神,又像是目光放空的思忖冥想。
無聊的休閒節目後,便是陳年舊劇的重播,看劇的途中,她間中傻笑了幾聲,偶爾會唸唸有詞,像是在自言自語。劇集播放完畢,她把電視關了後,便上床午睡。醒來後,她走進了廚房,為是日的晚餐作準備。完成後,她坐回到電視機前,剛好又是另一套舊劇的播放時間,然後是六點半新聞報道…
這一整天裡,媽的友伴就只有電視機。
晚上,爸打了通電話回來說不回來吃飯,媽只好享受著一人晚餐…
「叮叮叮!」手機傳來了幾下聲響。
媽打開了手機,原來是嫂子傳來的幾張相片,她掛起了老花眼鏡,看著看著,會心微笑起來…
手機螢幕上的,是個只有五個月大,且十分趣緻可愛的男嬰,他是媽的孫兒,即我的姪兒。哥比我能幹,像我這個年紀便已經成家立室,兼育有一女,幾個月前更再為鄭家添丁。
接下來的一整晚,媽都是坐在電視機前面,收看著那些沒有營養的電視劇,看膩了便打開手機,翻看一下孫兒孫女的照片,以作解悶之用。
十多個小時裡,沒有人跟她講過一句話,除了電視機中那冷漠的人聲。她也沒有聯絡過任何朋友,因為她從來沒有友伴。
原來,她的生活是這般苦悶,枯燥,和乏味…
相對之下,身為燈靈的我好像比她還要過得充實。
難怪以前每當我返到家,總覺得她神情恍恍惚惚。偶爾深歸,明明她正在熟睡,卻總是會起床打點一番,這下我終於明白背後的原因…
因為某人的回來,便是她每一天的期待。
原來這個家是如此缺乏人氣…
原來她的人生是那麼沒有寄託…
原來有些事情,我一直都沒有為意…
原來...一直以來,我只是個沒長大透的笨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