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 第七話(三)
曾幾何時,文化中心對於那三個小伙子來說,也是個遙不可及的場地。但而今走的走,離的離,還有一個卻又早爬得更高了,渴望著往更寬闊的舞臺而去。
Peter脫下墨鏡,雙手插著褲袋,眼前的巨幅吸引他停下來認真地端詳。劉瑞峰的臉龐與名字十分顯眼,女主角看起來也是個氣質美女,只是話劇名字《掌心語》加上文藝感滿溢的海報都讓他猶豫了一會兒到底要不要進場。
香港人大多都是不會欣賞話劇的。這一點對於Peter這個見慣了大場面,還周遊過世界的前金牌經紀人同樣適用。緩慢的節奏,誇張的肢體動作,平實的劇情,感性的台詞,看慣了荷里活大電影的一般人哪能受得住,於是進場沒看十幾分鐘,Peter就在座位上睡著了。
醒來時話劇還在演,但進度不知道到哪了,倒是能感覺到旁邊兩個座位遠的大叔對自己一臉厭惡。Peter從胸袋拿出手帕將嘴角的口水擦掉,重新抖擻精神回到話劇的表現當中。
然後他發現,這種表演形式其實比他所想像的有趣味,但確實需要用心與集中去慢慢感受。
佐治叔曾跟他說過,進電影院的觀眾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進場只為輕鬆開心的,他們大多都是下了班、或是放假日陪女朋友家人什麼的出來輕鬆一下笑一下,能多不用腦就多不用腦,你跟他們說文藝說伏筆說劇情結構分鏡什麼的沒有任何意義;二是真的熱愛電影,希望能好好地、靜靜地感受電影院的氣氛,他們樂意去思考去解構電影裡的劇情發展、節奏、演技、思想、訊息,他們甚至還能寫出一篇導演看了都會滿頭問號的影評。
「無論係邊一個國家,第一種嘅永遠都會比第二種嘅多好多。曲高和寡係呢個世界上所有創作者都會面對嘅問題,身邊有好多年青嘅導演同編劇,佢哋每一日都喺度自我掙扎緊:究竟係要堅持自己嘅理想同風格啊,定係拋棄自我,直接融入呢個商業掛帥嘅社會環境?」
那時候佐治叔露出一臉無奈的微笑,攤開的雙手像是在跟Peter說,這是個亙古通今都一直困擾著那些人的不解難題。
謝幕的時候Peter特別留意著劉瑞峰的表情,那真摯的笑容彷彿已很久沒見,台下掌聲不斷,雖然自己欣賞能力不是太高,但Peter相信以這樣的氣氛看來應該是一場評價不錯的演出。他打了個電話,隨後靠關係進了後台,劉瑞峰在化妝間門前看見他的時候一臉驚訝,像是從沒想過會在這裡看見他一樣。
「咦羅生……」劉瑞峰是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俊男,所以除了話劇的演出以外,公司也為他接了不少平面模特的工作。Peter曾聽說過找他的模特兒公司不少,前途說什麼也比他在這裡打拼要好,要往影視界銜接的難度也更小,但他本人的意願是話劇優先於一切。
「做得幾好啊,我有買飛坐低睇。」Peter笑道,指了指房間裡面示意進去慢慢談。
「多謝,」劉瑞峰顯得有點受寵若驚,畢竟Peter是從來沒對話劇顯露過興趣的人。「不過又會咁突然嚟睇嘅?」
「我聽Victor話你哋近排發展得幾好,咁啱經過咪入嚟捧下場囉。」
「睇完有無咩意見?」劉瑞峰點點頭,笑著問道。
「意見真係講唔上,坦白講我好少接觸話劇,你都知架啦。」Peter笑著小聲答道。「多口問句,做話劇……覺得個發展空間點?」
「發展空間……?」劉瑞峰眨了眨眼,想了兩秒。「你係指……」
「就……發展囉,上電視又好,轉拍電影又好,去外國參加更大更出名嘅話劇團又好……我係純粹好奇想了解下,即係究竟一個話劇演員,佢嘅夢想同目標,或者係一條計劃好嘅路,會係點。」
「呢啲嘢……我諗應該因人而異嘅,」劉瑞峰搔了搔後腦,猶豫著笑了一聲。「我對拍電影電視劇嗰啲無咩興趣,我鍾意戲劇,但唔係影視嗰一type,我更享受喺舞臺上對住班觀眾,好即時咁將我嘅表演、情緒用呢種形式去表達畀佢哋,好似係台上台下一齊交流緊咁。」
「所以你會想去參加一啲比較大嘅話劇團,然後……成為一個偉大嘅話劇演員?」
「劇團就無乜點考慮過,而家我只係一個入行幾年嘅新人,演技上表演上仲有好多嘢需要磨練,」劉瑞峰笑了笑,眼神裡彷彿滿是對話劇的喜愛之情。「偉大嘅演員當然大家都想做,或者轉做製作人又好、導演又好、編劇又好,只要係話劇就OK。」
Peter點了點頭,祝福及鼓勵他幾句以後便離去。海傍聚集了無數欣賞維多利亞港夜景的遊客,張保仔號在岸邊搖搖晃晃等待著掏錢上船的人,Peter站在文化中心外那條長樓梯上插著褲袋,眼看對岸,但腦海裡卻滿是劉瑞峰在台上謝幕時那燦爛的笑容。
這天阿實的日程稍為空閒一些,在深水埗隨便吃點東西以後便在路上隨意走了一會兒,看見長沙灣道的另一頭有家貼滿了減價標識的光碟租賃店,突然犯電影癮的阿實想也沒想便從隧道穿了過去。
店面的電視正播放著一些超級英雄電影的節錄,阿實低聲地哼著歌直接走進電影區,他也好一陣子沒有注意最近有什麼電影上映或是在網上觀看,碟架上的封面琳瑯滿目,看得阿實是興趣連連。回過神來時他手上已捧著四五盒影碟往收銀台走去,收銀員認得他是林華實,顯得一臉驚訝。
「要唔要睇下啲棟篤笑嘅DVD?」她邊計算著總額,邊打趣道。
「都無我嘅碟,唔啦。」阿實看了她一眼,說笑道。
只是被她這麼一說,阿實結帳後又忍不住想要走去看一眼。那裡除了余一丈全集以外,香港其他一些表演者的演出DVD也被放在架上租賃,外國的也有幾張,阿實看得雙眼發光,心裡責怪自己怎麼以前不知道這裡有這麼多的寶物。
正欲轉身離去之際,角落的一張DVD瞬間讓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伸手將其抽出,封面上正是在當天的紅館舞臺上談笑風生、顧盼神飛的佐治叔。而「佐治叔『百年歸老』棟篤笑」這個演出名字到現在阿實還是覺得佩服不已,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紀後就會對死亡心生恐懼,儘量避諱不提,哪能像佐治叔一樣笑著面對還能拿出來自我調侃一番的。
「唔該請問呢隻有無新?」
「有啊,你想買定係……?」
「買啊唔該。」
有趣的是,雖然過了三年,但看著螢幕裡侃侃而談的佐治叔,阿實依然覺得像是沒多久以前的事,裡面的一字一句他彷彿還是坐在觀眾席上傾聽般吸引。
阿實曾經夢想要成為余一丈,曾經夢想要成為佐治叔,但他卻沒有夢想過要成為出色的自己。然而當余一丈變了,當佐治叔離開了,那為什麼自己的目標還依舊要放在那些不復存在的殘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