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 最終話(二)
「嗯……咁啊,『波瀾萬丈』呢個show今日終於嚟到第五場,即係最後一場啦,點都好,我衷心感謝所有各位嚟睇呢個演出嘅你哋,多謝。」
臨近尾聲之時,阿實突然笑了一聲,把話鋒一轉,並隆重地再一次朝各個方向鞠躬。
「然後……呢一場棟篤笑……將會……好大機會會係林華實嘅最後一場棟篤笑。因為我已經決定咗要引退。」
現場的觀眾開始發出驚訝的聲音,不少人乾脆直接喊話問阿實這是為什麼。坐在觀眾席裡的阿璃也是瞪大著雙眼一臉驚訝,完全說不出話來。
「理由其實唔重要嘅,」阿實笑了一聲,然後搖著頭嘆道。「但你哋好好彩,因為既然都知今日係我嘅最後一次演出啦,所以呢,我就拎晒我啲珍藏嘅倉底貨出嚟。即係話今晚嚟緊嘅呢十五分鐘嘅內容呢,之前四場嘅觀眾係無聽過嘅,但當然個場要還返畀人嘅,即係始終有限時,所以本身擺喺最後嘅一啲內容我就……啊。我知我嘅決定係有少少任性,但點都好,希望你哋會鍾意同埋包容。」
台下的人依然議論紛紛,當然大家很快都把事情連結到昨晚那裡去,阿實也沒打算多作解釋,只是微笑著抬起手示意將注意力放回到表演當中。
「我做咗棟篤笑……六年左右,其實呢一個並唔係咩我由細到大嘅夢想嗰種咁勵志嘅故事。只係我中學嗰陣就好鍾意睇余一丈先生嘅棟篤笑,到大學嗰陣一次機緣巧合要搵節目表演嗰陣試咗一次,然後後嚟先諗:不如試下將呢個當做自己嘅職業啦。但其實第一次企喺個台度講三四分鐘自己覺得好笑嘅笑話……然後無人笑,呢個係一個煎熬嚟。」
「可能呢個同我本身嘅氣質有關,就好似周先生咁,佢事但講句嘢畀個表情你都會覺得佢好好笑;而我就一直都好想好似余一丈先生咁,只要你一講嘢,人哋就覺得你係喺度講緊棟篤笑,我覺得呢個係我夢寐以求嘅一個狀態。即係就算聽日我唔再做棟篤笑啦,靠呢份技能去做sales、乜乜經紀嗰啲都唔驚搵到食啦係咪?」
「我唔知大家係咪都係咁啦,但而家好似畀人嘅一個感覺就係……做地產、金融、保險呢啲行業係最搵到錢。」阿實伸出右手逐根手指數著。「所以當如果大家都三十歲啦,約埋班大學同學、中學同學出嚟大家坐埋一檯,然後當年寒窗苦讀升上Hong Kong U仲要做埋醫生嘅你發現坐你對面,當年返學永遠都趴喺張檯度唔聽書嘅MK仔阿鋒同傑仔,而家撈金融地產做到風生水起,每個月閒閒地都十零二十萬落袋。同學仔約食飯去到間中菜館門口,你發覺佢哋竟然係揸住架波子同林寶嚟食,而你自己為咗要供樓同養老婆仔女都只係搭巴士或者地鐵嗰陣,再諗返起當年佢哋每日返學一係就打機打波同媾班上面嘅女神。雖然你都好鍾意佢,但你知道自己咩都做唔到,阿媽亦同你講『唔緊要架阿仔,你努力讀書第時候搵份好工,有咗錢囉,仲驚搵唔到女朋友咩』?」
阿實冷笑了一聲,伊館內亦響起了一陣笑聲和掌聲。
「喺呢一刻,你就知道你阿媽講嘅嗰番說話,其實就同『五十年不變』無乜分別-都只不過係一個都市傳說。」
「我哋細細個仲係聽住咩都市傳說大架?職業無分貴賤囉,你試下上女朋友屋企見家長嗰陣話自己係揸小巴嘅?做洗碗嘅?嗰邊醫生律師ibanker幾有霸氣,一聽就知唔會要我個女捱。點解我哋要將一啲平時叫慣嘅職業將佢哋美化啊?就係因為我哋由心裡面覺得佢哋低賤囉。實Q,我哋叫物業管理員,唔叫佢保安啦;我哋啲議員都提議話不如將豬肉佬改名叫肉類分割技術員啦,仲有,睇新聞而家燒味佬都叫做燒味切割師架啦。點解啊,因為佢哋話覺得呢啲名好似喺度矮化緊呢啲職業咁,所以要畀返一啲文化少少嘅職稱佢哋。」
「講到尾咪即係搵唔到錢。」
「你同人講自己做地產做金融做保險,人哋都係一樣叫你地產佬金融佬保險佬,但你會唔會覺得人哋矮化緊你哋啊?其實係有架,係人都知呢啲職業喺香港係神憎鬼厭架啦.但岳父岳母唔會太多嘢講架,因為佢哋知道做呢行餓唔死,甚至可能搵到唔少啊嘛。就算心入面唔願意啊,都可能會照夾隻雞脾過你食架。」現場笑聲不斷,坐在其中的家豪跟旁邊的同事就算自己也是保險業的一員,也不免笑得拍手連連。「因為講到尾,香港人咪又係睇錢。我哋成日都話笑貧莫笑娼,但其實我哋生活喺呢個咁現實嘅商業社會入面,每一個人每一日都係喺度出賣緊自己嘅靈魂同肉體……咩啊你以為cold call日日俾人問候老母唔係出賣緊……肉體啊?雖然話就話係屋企人啫,聽嘅都係自己啊嘛。」
「所以亦因為咁,其實我哋香港人,好多人為咗唔成為『貧』,就選擇咗行『娼』呢一條路。」
「我曾經都同自己講,我係一個高尚嘅人,我唔同你班人一般見識,人只需要食到飽飯就夠啦,我唔係為錢而生,就算貧,我都要為理想而奮鬥。喺大學畢業後嘅第二年,我辭咗份好安逸嘅文員工作,投身棟篤笑行業。但喺未正式出道之前呢,我無任何嘅名氣同經驗,就只可以周圍搵酒吧求佢哋畀個場地同時間自己表演下,錢就當然無得收架啦,個Bartender好人或者佢覺得你講得好嘅,咪會整杯嘢過你囉,個場悶嘅……」阿實露出無奈的笑容並攤開雙手。
「所以喺酒吧流連咗一兩個月之後我就發覺其實呢種地方係相當之現實,點解我咁講呢。因為老蘭有個好出名嘅場呢,『有條件』嘅女性係入場免費嘅,咁點為之有條件啊?你生得夠靚囉,如果企門口個『酒吧物業管理員』覺得閣下副尊容係對得住呢躉物業同其他顧客嘅話,佢可以無條件放你入去;如果你無呢個條件嘅話呢,唔好意思,為咗其他顧客著想,咁就要收返你幾舊水『酒吧物業管理費』啦。」
「睇樣呢件事可以話係呢個世界上最現實嘅其中一件事嚟架啦,因為有啲嘢你改變唔到就係改變唔到架啦,呢個世界有咩比改變唔到更現實?哦你話整容可以改變,但整容基本係無人敢認架喎,咁呢個唔應該叫改變,應該係叫掩飾,或者『僭建』喎。『僭建』喎,咁仲唔現實?無人敢認架,係人哋嘅主意嚟架咋,除非你處理咗佢令佢唔存在啦。」
「喺酒吧講棟篤笑嘅嗰幾個月真係好難捱,講五六分鐘然後下面啲人塊面平淡如水咁樣,望住佢哋咁樣你喺台上嘅嗰種感覺係好痛苦架。就好似你打籃球要射三球罰球,射咗兩球都炒晒,然後啲觀眾望住你個表情衰到就好似喺度『喂大佬你肯入未啊』咁。有時候你甚至會見到有啲客特登坐遠少少寧願對住條街都唔想理你,即係我以前中學嗰陣已經試過呢,隔離位我鍾意嗰個女同學舉手同老師要求話要調位架啦,係啊佢話係因為近視想坐前啲,鬼咩佢前兩年都係坐最後一排嘅,仲要年年都考全級前十!」
「到後嚟開始熟練好多啦,可以去其他地方表現啦,亦開始會接到啲酒會嘅job,但係啲客又會對你諸多要求架喎。關於呢個行業嘅唔俾講,政治唔俾講,太深嘅話題唔俾講。有一次某間公司嘅其中一個唔知咩高層走嚟話想先睇下我份稿,嗰次我嘅topic係咩呢?中國古代文人嘅風流史。當時個阿叔托一托眼鏡,話太高深,叫我轉過另一份稿。」
「我就覺得奇怪,唔高深啊,我又唔係同你探討中國嘅古詩詞寫作,唔係同你討論八股文嘅發展史喎,我講班人嘅風流史咋喎。佢又托一托副眼鏡,答我『唔係啊,紀曉嵐柳永呢啲……我驚佢哋唔知係邊個啊』。」阿實搖著頭笑道。「有時候我甚至會被要求度段稿出嚟,去讚頌嗰間公司嘅老闆,係好奇怪嘅要求係咪啊?無架人哋畀多一兩千你,你就要做架啦,你都要做棟篤笑架。」
「所以喺正式出道前嘅嗰一年入面,我深深咁感受到,原來想要堅持自己嘅理想,係要同『貧』『娼』起雙飛嘅。」
「我唔知大家講過最早嘅大話係咩啦,我阿媽幫我改名叫林華實,即係想我個人誠誠實實,樸實無華。咁我亦都一直好秉持呢個原則嘅,直到我小六嗰陣講嘅第一個大話,就係『是,我已年滿十八歲』。嗱女士可能唔係好明我講乜,笑嗰班男士就麻煩你向旁邊嘅女伴解釋下啦。」阿實笑道。「然後再過多幾年,到我尋日度緊今日企喺個台度要再講啲咩嗰陣,再諗一諗自己引退之後會做啲咩,呢個時候我先發現其實喺再早啲,即係我小學三四年班嗰陣就已經講過大話,只係嗰陣自己唔知啫。」
「嗰陣我曾經同樓下纏住我老豆嗰個地產經紀好言正辭嚴咁講過一句:『哼!我大個咗一定唔會好似你咁樣!』」
「可能嚴格嚟講都唔算講大話嘅,只係我未必可以遵守到呢個差唔多二十年前嘅一句說話啫。雖然成日聽人講童言無忌,但其實大家心裡面都知道,細路仔講嘅嘢先係最真心,咁講只係想大家唔好咁尷尬啫。我都好想同自己講一句童言無忌,然後開開心心咁去賣樓賣保險,每年上台攞下獎po下facebook,然後覺得哎呀真係好開心啊今年我又幫公司搵好多啦,當然最重要嘅都係我又真係幫咗好多人啦-你話咁樣呢個世界幾美好。」
「咁嗰陣都做過唔少公司嘅酒會暖場,當然多數都係金融公司啊人壽保險啊嗰啲,你唔會見到余蘇記啊、梁華記啊嗰啲喺半島開十幾二十圍然後請班歌星上嚟唱歌助慶架,點解啊?因為無論喺咩主義嘅社會底下,錢永遠都唔係掌握喺腳踏實地嗰班人嘅手中。」
「所以而家香港愈少愈少實業,我哋曾經引以為傲嘅嗰啲傳統工藝廚藝手藝正係一點一點咁消失緊,所有人都將西方嗰套經營哲學套落嚟。集團式經營加上租金不斷上升令到細舖嘅生存空間愈嚟愈細,劣幣喺度不斷驅逐良幣。大家都以為今日嘅香港其實同尋日嘅香港一樣,但其實每一日嘅香港都喺度變化緊。我相信大家都睇過『百萬富翁』架啦?喺二十年後嘅今日,你揸住一百萬,你敢唔敢話自己係富翁?五蚊串嘅魚蛋變到八蚊串十蚊串、五十萬一個單位嘅唐樓變到幾百萬一個、街邊嘅特色鋪頭變成藥房同連鎖舖頭、我哋飲嘅由清水變成鉛水、連健身教練都可以為咗開單而呃個智障人仕簽單二十幾萬、身邊講普通話嘅人愈嚟愈多……唯一無變幾多嘅可能係你份糧。」
「我哋大家都知this city is dying,但我哋無人諗過點樣去改變佢,大家嘅眼入面都只有錢。」
「我喺正式出道前就一直同自己講,不如試下用棟篤笑……去改變成個香港,去改變呢個社會?」阿實笑著搖了搖頭。「夢想總係美好嘅,但好遺憾,我嘅能力無辦法完成我嘅抱負。所以我好希望,喺今日在場嘅三千幾人入面,或者會有幾個人,會嘗試去諗辦法,挽救呢個正係不斷咁變得愈嚟愈差嘅香港。今晚呢個show,我希望大家笑完可以帶一啲嘢走,帶走咩都可以,可以係歡笑,可以係反思,亦可以係夢想,或者可以係……動力,咩都好。因為我好驚有人睇完個show返到屋企,然後人哋問起你嗰陣,你除咗嗰幾個最大路嘅形容詞之外咩都講唔出,你可以遺忘我唔緊要,但我衷心咁希望大家唔好忘記呢個show,多謝。」
阿實說畢踏前一步,再次隆重地向四周的觀眾鞠躬,台下的掌聲持續了足有三十多秒。阿實的父母和Peter早已哭得涕泗縱橫,阿璃也同樣淚流滿面地拿出紙巾,便是坐在一角的阿歡、梁建港、財叔和妤儀,亦忍不住抹了抹濕潤通紅的眼角。
戴著眼鏡的余一丈也不住地拍著雙手,雙眸裡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一般閃閃發光。平日不苟言笑,很少在人前流露多少感情的他,此刻亦同樣熱淚盈眶,即使被身邊的其他粉絲看著也毫不在意。
不少觀眾也哭了起來,阿實認得其中某幾位是支持了自己很長時間的粉絲,亦特意彎腰朝他們點頭示意。雖說觀眾席裡沒有任何的霓虹燈牌,也沒有掛在欄杆上的自製橫額,但這一刻阿實卻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有得到過觀眾的愛戴和欣賞,對於自己而言,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重要了。
因為人活在世上,誰都希望被認同吧。
然後阿實尷尬地笑了笑,用手抹著自己那被眼淚和鼻涕佔滿的臉頰,再一次向台下的觀眾深深地鞠了一躬後,便徐徐地步回後台。
在聖誕節到來的前一個禮拜,林華實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棟篤笑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