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 最終話(五)
梁建港跟大業正式拆夥的消息公佈,翌日醒來看到新聞的阿實心裡百味雜陳,這事情他畢竟早有耳聞所以聽來不太意外,只是這情況被證實了以後也確實有點難以接受。他朝梁建港發了條訊息試探性地慰問了幾句,對面的回應也只是很禮貌性的罐頭式回覆。
「建港大業」這個組合在香港矗立了足有二十年之久,紅遍過電視電台網絡所有能流竄遍香港大屋小宅角落的平台,在這個擠滿著七百多萬人的小城市裡可說是無人不曉。曾經共步輝煌過的兩個男子卻突然決定分道揚鑣,在網上自然引來了熱烈的討論。
兩人的不和似乎不算是什麼秘密,相關的痕跡和報道被大肆拿來借題發揮,阿實看著那些妄自揣測的評論,有點坐不住地將討論區的網頁關掉,整個人向後挨在椅背上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知是為了炒作還是什麼,電台宣佈《今晚去邊度》-這「建港大業」曾經創下香港最高收聽紀錄的皇牌電台節目-事隔五年後將在三天後的晚上十點播出最新一期紀念特別篇,而這一集的主持當然正是他倆。
這讓各大討論區都炸開了鍋,關於他倆的討論一時佔據了各大版面的前列,阿實因為沒有收聽電台的習慣與經驗,所以對此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想法,但當天的節目直播他倒是很有興趣。
與梁建港拍檔的時間並不算長,但他卻確實地見識過這名香港金牌主持的認真與敬業。不論大小事項皆做得滴水不漏,很多人都以為做主持需要急才,這當然沒錯,只是他們在背後付出過多少努力與累積過多少經驗才能獲得今天的成果,這可不是一句天賦就能帶過去的事情。
阿實曾經問他,這樣努力地拼命地工作,為的單純就是錢嗎?還是名聲?
「都有啦,我份人好現實架咋講真。」他笑著抖了抖煙頭,輕描淡寫地答道。
梁建港習慣在錄影前大概十五分鐘左右會到後樓梯去抽一根煙,他本人說香煙能使他冷靜下來,因為主持電視節目,最重要就是要冷靜。一旦出了什麼差錯,哪怕你以往做得再出色再好,而一切的崩塌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一直都覺得你好似好鍾意呢份工作,以為你純粹只係為興趣嗰啲添。」阿實靠在牆上盤起雙手,笑道。
「鍾意,點會唔鍾意,但只係鍾意之餘都要搵食咁解啫。我後生嗰陣都覺得如果自己可以唔接嗰啲商演job就好啦,係啊要去服務班有錢佬好似係好唔順氣咁,但你掉返轉頭諗,做一晚有十幾萬落袋,有咩理由唔做啫?你唔食你屋企老婆仔女阿爸阿媽都要食架?」
「所以……算係因為屋企人?」
「都唔完全係嘅,咁但始終養育之恩,古人都有講啦,百行以孝為先……」梁建港吐了口煙,笑道。「我大學畢業啱啱入行嗰陣呢,仲係喺電台做緊打雜啊助理嗰啲。你知啦嗰陣時電台人才濟濟.想上位嘅後生仔一大堆咁多,我當時只係抱住一路做一路學慢慢等機會嘅心態,就咁就做咗都成兩年。做電台其實唔輕鬆得做電視幾多,嗰兩年用捱嚟形容一啲都唔過份,工時又長又唔定時,人工又低,我諗咗好幾次不如轉工算啦,屋企人又介紹過幾次其他工畀我,但因為我中學嗰陣真係好鍾意聽電台,做DJ係我咁多年以嚟嘅夢想,所以我同自己講:做多一年,真係唔得嘅,咪走囉。」
他說畢看了阿實一眼,彷彿是在說「我跟你早期的經歷也算挺像的對吧」。
「之後有一晚又OT到好夜先走得,本身嗰晚我生日,仲講好話返早諗住可以放工返屋企同阿爸阿媽食個蛋糕係咁而慶祝下嘅,結果收工嗰陣都已經十二點。我拎起個電話正想打返去嗰陣阿媽就打咗過嚟,同我講生日快樂叫我唔駛特登走返去食蛋糕啦之類嗰啲。然後……」梁建港突然頓了一下。「我老豆就拎起個電話,話想聽我主持下節目,問我幾時先有得做節目主持人,我答佢無咁快嗰陣佢仲笑笑口咁串我話我無用,嗰陣我即刻忍唔住喊咗出嚟。因為以前讀中學嗰陣我好鍾意一路打機一路聽電台,佢就成日覺得我唔專心讀書聽埋曬啲唔等駛嘅嘢,由細到大佢都好憎電台呢樣嘢嘅……而嗰晚佢竟然同我講話想收聽我主持嘅節目。」
梁建港看了手錶一眼,抬頭示意該回錄影廠了,雙眼裡滿溢著感慨的情緒。
「同埋我娶我老婆嗰陣我應承過佢,我呢一世絕對唔會辜負佢,一秒都唔會,」梁建港笑道。「雖然只係口頭協議,但喺我心目中終生有效。」
所以雖然電視台內有不少藝人是阿實所不齒的,但由始至終,梁建港都是他從心底裡真誠尊敬的主持人。他目睹過這位名譽全港的金牌MC在各種商演和節目上沉穩地帶動流程的樣子,也在其身邊感受過他處理細節和應對狀況時的處理不驚。
即使自己是如此的孩子氣,認為只有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才是合理的阿實也明白到,這世上更多的是無數為了各式各樣理由堅持站在這裡為著理想或是金錢而奮鬥的人們。在他們看來,為了什麼理想而放棄的才是不合理。他們反過來想,正是因為喜歡這份工作,所以才會選擇為了守護它而接受其他任何的東西。
當你呱呱墜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被安排到現代社會上,你這一生便註定要投身到這個大染缸當中。為了生計,你必須要出賣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不論是靈魂、勞力還是肉體。
「老婆走咗佬,又要做家務;老細著咗草,走投有無路?」「每日做到積咁攰到狗咁仲要滿腦子煩惱,返到屋企阿媽煲咗靚湯話要畀你補一補;人生就算苦悶就算充滿變數荊棘遍滿途,都要面帶笑容問下大家跟住去邊度!」
《跟住去邊度》的這段開場「數白欖」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一段經典的美好回憶,即使是沒有任何收聽電台經歷的阿實也對這段rap耳熟能詳,因為當年讀中學時幾乎有超過一半的同學都在傳唱。
「大家晚上好,多謝收聽《跟住去邊度》,我係梁建港。」「我係潘大業。」「真係好耐無喺呢度做節目俾大家聽啦,都成……」「五年啦,有五年啦。」
兩人聽起來像是閒話家常般輕鬆,絲毫沒有什麼不和的痕跡。
「咁今晚因為係特別篇嚟,所以今集呢兩個鐘呢,就唔跟返以前個方式去做架啦。」「係啦,所有嘅環節都係今晚獨有嘅,有收聽嘅各位你哋有福啦。」「喂大佬你講到好似傳教咁喎哈哈哈哈。」「喂唔好亂講嘢啊,我唔想最後一次做節目都要俾人投訴啊,等陣Nelson又炳我哋架啦。」
「好啦咁第一個環節呢,老規矩啦,係同觀眾互動嘅。」「咁啱啱開始,主題就行少少啦,係『你而家暗戀緊嘅人』。即係希望打上嚟嘅聽眾呢,可以同我哋分享下你同暗戀緊嘅嗰個人之間嘅一啲故事……」
打上去的聽眾似乎不少,大業話還沒說完就表示已經有聽眾打了進來,然後開始聆聽聽眾帶來的故事。他們倆一邊討論一邊開解,當然最後也在電台節目裡問一句:「如果喺收音機前面嘅你都聽到嘅話呢,請你私底下呢,回應一下佢嘅心意啦」。
如是者節目一直很順利地運行下去,說是獨有的環節,但其實大部分都只是把名字換了一下,然後將那些環節的細節稍微改動。不過當然,從網上的反應看來聽眾全都很受落,因為這正是他們當年每晚都追聽的那種久違的味道。
在節目的最後半個小時,是一個他們兩人之間的清談節目,途中會加插一些聽眾的問題。
「咁第一個話題係……關於做電台呢份工作,嘩咦,好似有啲難搞喎。」梁建港的招牌笑聲從電腦中傳來,聽得阿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似中學生作文咁,哈哈。」大業也跟著附和笑道。「即係大家都知我同建港係……入到嚟電台做一齊出道先識嘅,當初一齊做節目都係公司安排,唔似好多嗰啲組合係由小學啊中學啊一齊搏殺上嚟咁,無咁勵志嘅。雖然當年我哋都試過窮到開唔到飯,甚至嗰陣我係無錢交租到要喺建港屋企暫住過個幾月。」
「但係其實有時我係幾羨慕佢哋嘅,因為識咗咁多年,仲要係咁耐之前就一齊向住同一個目標進發,呢件事係……即係齋聽都覺得好熱血。」
「講返正題先,你覺得電台……即係我當係做DJ咁計啦,你自己係點睇呢?」大業問道。
「點睇?呢個真係……真係係我細個嘅夢想嚟。我小學開始就俾屋企人不斷灌輸我要努力讀書,然後大個之後搵份好工賺多啲錢呢個觀念。即係我唔係話呢樣嘢啱定錯,因為呢個世界可以走出正常框框嘅人唔多,你有張靚嘅大學cert做後盾呢件事我覺得係啱嘅。但係喺我決定要做DJ之前我係真係搵唔到自己想做嘅嘢係咩嘅,所以當年Alber同我講叫我試下做第一個節目嗰陣呢,我係真係開心咗好幾日,嗰種好似夢想成真咁嘅感覺係好……好震撼嘅。」
「但無可否認嘅一點係呢,電台呢一行同電視傳媒嗰啲一樣係慢慢沒落緊,可能好多人以為傳統紙媒先係沒落緊,電子平台係獨善其身緊,但其實唔係,喺互聯網普及咗之後,其實電視電台呢啲就已經變咗做『傳統行業』。」大業接道。「但我自己係……絕對無後悔過做電台嘅,我同建港一樣,都曾經經歷過坐喺收音機前面每晚追聽某個節目,然後從中得到快樂同慰藉嘅嗰種感覺,所以我熱愛radio呢樣嘢,就算成個行業生態點變都好,可以留嘅,我會留到最後一刻。」
「不過電台個收聽率係不斷下降呢一樣係真嘅,同做電視一樣,明明你水準無下降,但監製啊上頭管理層啊就會拎住份表同你講,喂唔掂喎,你點搞啊呢樣嗰樣。電台都仲好啲,最多咪諗下其他環節,請啲嘉賓上嚟;但電視唔同啊,俾人話你收視唔掂再cut budget嘅話呢件事就唔同曬架啦,成件事就變咗惡性循環架啦。」
「即係都有導演問我有無興趣試下拍劇啊嗰啲轉下,但講真試我真係試過,有啲嘢唔係話你唔願做,而係唔啱你就真係唔啱你架啦。」
「係啊,你做咗呢樣嘢十幾年,真係話轉就轉咩。有人串過我話,『挑你做電台可以做到啲咩出嚟啫,你再金牌監製再金牌DJ,你紅得過成龍咩,你連拍劇嘅都比唔過啦。呢個行業本身就限制咗你可以達到嘅高度,你仲有咩好堅持啫。』係真係有人兜口兜面咁同我講架。」
「所以呢個係一個麵包同夢想嘅命題囉。但我自己嚟講,如果上帝俾我再去揀嘅話,我都會希望我以後十世人都係繼續做電台DJ。」
「嗯……」
「喂你窒機喎,嗯嘅你!?」
「我希望係……一萬年,哈哈哈哈哈哈哈……」
環節後半段他們也就不少來信的問題進行了討論和談話,但似乎問題都經過了篩選,建港大業解散的原因和內情怎麼也肯定是聽眾最感興趣的話題,但回答的四個問題皆與此無關。阿實笑了一聲,在節目完結後便把網頁關掉,用力地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打算到樓下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