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頌宜發現自己最近愈來愈不能自拔,目光總自然地停留在任天翔身上,總是不住地留意著圍繞他的一切事物。
 
雖然二人不時在下班或周六、日見面,但她還是更貪婪的想要黏著他不放,有更多時間與他在一起。
 
某星期五的午飯時間,她跟同事剛巧在餐廳裏遇上任天翔跟他的團隊替曾穎琪慶祝生日。看著任天翔捧在手裏的那個蛋糕,她陡然想起加班那個晚上的兩片蛋糕。雖然明暸兩者的形式南轅北轍,但心底裏卻按捺不住作出比較。加上想起在平日在辦公室裏,曾穎琪不時圍著任天翔打轉,又會特地走到他的座位上問一些顯淺易答的問題,整個人裝傻扮瘋,居心叵惻。
 
「聽說曾穎琪一直沒交男朋友是因為任天翔呢!」
 
「我猜也是!畢竟那種成熟穩重的好男生可難求。」
 




「看著他連我也有點重拾初戀的感覺呢!」
 
聽著同事間的對話,楊頌宜不由得一陣反胃的感覺湧上喉嚨,好像有甚麼在內裏攪動,連飯也嚥不下。她開始疑惑,他對自己其實是否不是想像中那麼獨特,他一直只是把自己當作可以談心的知己。或是,他喜歡的類型不是像自己般堅如磐石,反而是曾穎琪那樣的小鳥依人?自己已經做得那麼明顯,明顯向他打開心扉,為何他還不走進來?還是他老早已經察覺到,但自己只是他撒的網中的其中一魚?
 
無數負面想法交錯在楊頌宜的腦海裏,呆若木雞的凝視著自己的午餐,想得出了神。
 
合照的時候,曾穎琪主動把手繞到任天翔的胳膊上,這無疑是燒起楊頌宜忌妒之火的火引。而任天翔沒有推開更讓她的心火燃燒得更旺盛。
 
回到辦公室,任天翔察覺到楊頌宜的異樣,於是在她面前耍寶裝傻,想引她發噱。怎料他以往萬試萬靈的招數竟然沒有效用,反而讓她的臉面更差。以為她焦躁的情緒是月事引致的任天翔只好作罷,先讓她冷靜冷靜。
 




休息的翌日,儘管已經日上三竿,毫無生氣的楊頌宜還仰躺在床上,為昨天發生的事情納悶著。
 
想深一層,楊頌宜也明暸是自己打翻了醋罈子。任天翔是個世故圓潤、八面玲瓏的人,如此簡單的小技倆,他又怎會看不穿?不拆穿她,推開她,是不想把關係鬧僵。一來他作為上司,這樣一來,以後該如何相處才好?二來被人閒言閒語定必帶來麻類。三來好歹曾穎琪都是個女孩子,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被拒絕,教人面子何存呢!
 
楊頌宜輕撢自己的頭顱,責怪自己當時只顧鑽牛頭尖,思考不夠全面,兀自在生悶氣,而且還給逗自己笑的任天翔看面色,自己真係是太愚笨,太遲鈍。
 
沿著正面樂觀方向思考,楊頌宜身心都變得輕盈,好像驅散了內心那片陰霾。不過心底裏還殘餘著丁點兒的不甘心,多麼渴望任天翔把事情解釋得妥當,安慰自己是想得太多。
 
然而天意弄人,下一瞬間,楊頌宜在Instagram裏看到任天翔與何素心處於咖啡店的合照。
 




如果把妒忌心形象化的話,曾穎琪繞手一事大概是一棵火冒三丈的杉樹,但看到合照之後,應該用「燎原」二字才足以形容。
 
仔細翻閱他整個帳號內的相片,發現何素心有不少的曝光率,除此之外,還有不少跟其他女生抱頭搭肩的合照,舉動甚是親密,楊頌宜不由得醋意大發。
 
「混蛋!」楊頌宜大罵一句後隨手把手機扔開。
 
其實那些都是任天翔大學時期的幹事會幹事,身為會長的他非常珍重不分男女的每位。不過楊頌宜氣在上頭,忽略了他跟男生的其他合照。
 
與此同時,任天翔正手舞足蹈的跟何素心分享他倆的近況,還喜孜孜的表示感受到楊頌宜對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感覺。有了這份踏實的基礎,他覺得自己有勇氣孤注一擲,為示愛作準備。
 
一行十數人到埗台北桃園機場。一路上氣鼓鼓的楊頌宜教任天翔哭笑不得,一時正常交談,一時揶揄他受歡迎、是個大忙人;一時熱情,一時裝作冷淡,卻因為饞嘴,在飛機上橫眉豎目、橫蠻地奪走任天翔飯餐裏的雞塊,讓他忍唆不禁,不禁嘰笑楊頌宜兩句。隨即又上演了一 場引人發笑的舌劍唇槍。
 
經過一連三日的在新建公司大樓參觀、會議商討,轉眼間翌日便是回程返回香港的日子。
 
回到酒店房間不過是晚上九時。有人提議到找點夜間活動消磨時間,於是他們兵分二路,一群人到附近夜市逛逛,另一群人到酒吧。




 
「曉宜,冒昧一問,妳以前是在XX中學就讀嗎?」
 
發問的是同行的余龍佑——其他產品部門的一位高級項目團隊經理,比任天翔及楊頌宜年長三年。他身型高宨,接近一百八米厘米,比楊頌宜高出接近一個頭,是需要仰視才可以對望的程度。畢挺合身的西裝突顯出他修長優美的線條,非常好看。樣子甜美,無時無刻都掛著微笑,讓人感到和藹可親,樂天積極的性格教他容易與人瞬間拉近關係。
 
「你是怎麼知道的?」楊頌宜征了一征,訝異地反問。
 
「我跟妳是同校的呀!不過也難怪,舊日與妳甚少交集,加上時光飛逝,彼此的外貌也變化了不少。我猶疑了好久才鼓起勇氣詢問妳,萬一弄錯的話那就太窘了。」原來余龍佑是楊頌宜的同校師兄,難怪他這幾日以來總是有意無意把目光投射到楊頌宜身上。
 
從相認一刻開始,二人打開了關不上的話匣子,從母校的環境、老師,談到同學的近況、發展。他倆尤如糖黏豆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滔滔不絕,好像隔絕了其他同事一樣。其他同事也很識趣,沒有去打擾他們,分開了兩幫人各自的享受夜市裏的食物及遊戲攤檔。
 
整個晚上,任天翔都提不起勁,只有勉強附和同事的話題,在大家開懷大笑時陪笑兩聲,偽裝成一切安好的感覺。然而,一切都不好。打翻了五味櫃的任天翔,百般滋味在心頭。楊頌宜衝出陰影,可以跟異性互動,任天翔固然打從心底裏為她感到高興。但同時彷似有另一人格在賭氣一樣,不甘心她被另一位的異性發出氣場包圍,自己則被拒緒於外。
 
不得不說,楊頌宜的城府確實不淺,任天翔的矛盾心情完完全全正中她的下懷。楊頌宜故意順著余龍佑跟她攀談一事伸延下去,打算平息自己心內的不滿,讓任天翔也切身處地確認一下內心茫茫然、無從發洩、兩岸都不沾邊、彷似缺少心臟某部份的空蕩感。
 




偷瞟到任天翔把失落感都掛擺到臉上,楊頌宜不由得心裏戚戚然的,暗自吐氣揚眉的歡呼一番。話雖如此,對於自己能落落大方地與任天翔以外的男性談天說地,楊頌宜也有點出人意表之感。也許是近來與任天翔走近,重新慢慢習慣與男人相處。回想起,這陣子跟其他男同事相處溫和,沒甚麼隔閡。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楊頌宜這一著對任天翔產生預期中的影響,但意想不到地,同時再一次泛起余龍佑心海的漣漪。誰人也想不到,這個當初一個平平無奇、相貌平凡的中學生也是楊頌宜眾多的傾慕者之一。
 
回到香港後,任天翔心內徒添了一份意外而生的芥蒂芽苞。眼看情況有變,心裏的疙瘩發癢起來,任天翔不得不在關係上後退一、兩步。亦因此二人的曖昧感不如以往,見面次數不但少,對話內容也愈見枯燥,一板一眼的。察覺到異樣的楊頌宜主動關心問候,因以令情況好轉,不過不堪的回憶就像河水決堤一樣佔據著任天翔的思緒。
 
在夢中,楊頌宜的樣子與當初那個輕蔑他的女生重疊在一起。冰凍的眼神、交叉交疊的胳膊、恨不得快點離開的語氣⋯⋯通通都如出一轍地重新演繹。取代以往的同學,在她背後的是公司的同事,無一不是指著他訕笑,有的誇張得甚至縮著頸項、彎著腰、抱著腹。環境真實得讓任天翔心臟隱隱作痛。
 
屋漏偏逢連夜雨。余龍佑自那次傾談之後,對楊頌宜展開了追求行動,率先用短訊溝通拉近彼此的關係。楊頌宜內心有過掙扎,偷偷摸摸的背著任天翔跟其他男人傳訊息是否不太好。但理性思考,這不才是正常的社交行為嗎?況且,任天翔也有他的異性朋友。假若被發現了,頂多也是通過解釋可以解決的吧。另一方面,畢竟是自己趁機利用他在先,過海拆橋好像太過份。
 
話雖如此,但她的「正常社交」只限於談天。余龍佑提出的約會楊頌宜一次都沒有應約,每次都以工作忙、家庭日或朋友有事需要幫忙拒絕。余龍佑的愛情性格恰恰跟任天翔相反,是那種鍥而不捨的類型。終於,余龍佑以自己生日為藉口,成功約到不好意思推掉的楊宜曉一同晚飯。思緒慎密的楊頌宜顯然不希望此事有第三者知悉,故意揀選在港島區的餐廳,一來跟公司距離遠,二來也不接近任天翔的家。她煞有介事地請了下午假,確保二人各自前往約定地點,不會太張揚。
 
不得不承認,余龍佑這人對待女生確有一套。整頓晚飯,他無一刻不流露出翩翩風度。他為人談吐溫文,不會自吹自擂,也善於聆聽楊頌宜的說話。拉椅子、帶紙巾、點餐時詢問意見、適時作主⋯⋯一切通通做足,氛圍自然,教人相處舒適。敞若楊頌宜不是心有所屬的話,大概早已被迷得神暈顛倒,有如被愛神丘比特連發數箭命中紅心一樣。




 
余龍佑駕車送楊頌宜回到家中。當她暗歎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時,她打開Instagram,立刻有道寒流竄上背脊,不禁被眼前的事恫嚇得一動不動。百密一疏,楊頌宜算不到,余龍佑會發佈二人晚餐時的合照,還標籤了自己的用戶名稱。照片下面寫著:「謝謝好師妹請我的生日飯!」。
 
楊曉宣按壓輕微發疼的眉心,思忖著如何應對。要求余龍佑刪除照片未免太突兀,而且也頗欠禮節。那麼,明日任天翔提起時跟他和盤托出,彼此只限於朋友關係就好了,他一定會明白的。為避免差池,她甚至把解釋都練習了幾遍。
 
一把年幼男生的聲線——魔鬼般的嘲笑聲在任天翔的耳邊無止境的回響。它諷刺他的求愛的行為、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無憑無據的勇氣。即使花費大量努力去抵抗它的教唆,最終還不是徒勞無功。他不再是她的獨一無二,以後都不會再是。
 
「任天翔!清醒吧,時間是無助於你改寫命運的。」
這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痛失感終究讓任天翔明暸,他想得到的是楊頌宜的愛。如果楊頌宜只屬代替品,他才不會產生這種達致瘋狂、無限扭曲、心狡痛程度的心理痛楚。
 
但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他錯失了唯一的機會——他再不是她的唯一。任天翔不願去想,但腦袋卻好像失去了理性,無間斷地重播他們倆相處的片段。
 
到了早上,任天翔只是對楊頌宜微笑點頭,旋即集中工作,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剛才略為生硬的笑靨鐫刻在楊頌宜的眼眸中。如果任天翔不聞不問便逕自解釋的話,此地無銀的意味乍聽之下好像太重。
 
午飯過後,公司全體員工同一時間收到同一封震撼性的電郵。還未來得及細心閱讀整封電郵,幾個重要字眼映入眼簾——「任天翔」、「台灣」及「開拓」。楊頌宜按捺住晴天霹霆的心情,揉擦眼睛,懷疑自己只是看到邪魔外道的幻像。




 
很可惜,這不是魔術表演。不是把獅子變成空牢的魔術情節。不論瞌上再打開眼睛多少次,內容都不會改變。
 
同事們們魚貫的爭相走到任天翔的位置,興高采烈的包圍著他,祝賀他升遷的事宜。楊頌宜雙唇輕輕發抖,雙目無神的定睛注視眼前的電郵。同一個空間,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強烈情緒對比。
 
眼眸裏的任天翔逐漸模糊起來,原來是眼眶不知不覺間盛滿淚水,楊頌宜趕緊別過面去,不讓其他人看到泛紅的眼眶。洋溢出來的淚水一顆接一顆滑過臉旁,明明腦袋發出停止哭泣的命令,卻弄巧反拙,反而哭得更厲害。楊頌宜只好雙手摀著嘴,竭力不發出一丁點哭泣聲。
 
承受同樣的悲慟,卻被人牆隔開一斬為二;生活在同樣的空間,卻又處於不同的位置。也許隨便一人多走前一步,事情就不會發展成今時今日兩敗俱傷的狀況;也許隨便一人多走前一步,現在二人已經成為一雙相濡以沫的鴛鴦,互相撫摸著彼此過去的傷疤。
 
也許⋯⋯也許⋯⋯但現實世界從來沒有也許。
 
時光荏苒,任天翔已經身處於香港國際機場,背向離境大堂。不少平日相處、與任天翔關係甚好的同事都特意前來送別他,在人群之中可以看見楊頌宜的身影,掛著雙目無神表情。
 
同事們逐一送別任天翔,說幾句祝福的話語,來一個臨別的擁抱,而任天翔則回敬每一人份小禮物。人群之中,只剩下楊頌宜還未送別任天翔。她腼腆的從人群中走出來,近距離地站在任天翔跟前。她眼神四處遊移,儘量避免四目交投產生的尷尬感。
 
兩個深深相愛卻懵然不知對方心意的人對立而站,這大概就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吧。
 
楊頌宜沒有主動擁抱任天翔,被動的等待著任天翔。任天翔伸出右手,二人以握手作結。楊頌宜從任天翔寬大的手上接過禮物。她的禮物體積比其他人大,四四方方的看起來是一個盒子。
 
任天翔孤注一擲,他把決定權託付給上天。
 
因為一場現實不存在的內心角力,二人都累透了。痛哭得萎靡不振,苦思得廢寢忘餐,卻依然等不到任何一方的任何表示,只因為他們都深信「自己不是他/她的誰,自己只是對方可以談心的知己」。彼此在成長過程都受過傷,撫摸著癒合的傷疤,餘痛不禁油然而生。因此,二人才會惺惺相惜。在將近跨出那一步之際,余龍佑卻攔住了路,擊潰任天翔的信心。
 
無止境的等待並不是辦法。巧合地,二人都把任天翔離開香港這日設為開始心死的死線。
 
任天翔在眾人的視界裏走進大堂,他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細小,最後消失在人群之中。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死線在一分一秒倒數。
 
此時,二人已經相隔異地,一人在香港,一人在台灣。二人雖然做好心理準備,對方不會傳送表達心意的訊息過來,卻依然無時無刻握著手機,在滿佈陰霾及烏雲的上空仰望著最後一柱曙光。
 
打開禮物盒,原來內裏盛載著一個木屋外觀的音樂盒。楊頌宜在商店看過同款的音樂盒,但相比之下,任天翔送的更顯心思。本來木色的外殼被塗成藍白兩色,彷似聖托里尼島上毗連無隙的房子一樣。不僅如此,屋子上的條狀槽紋都被細心的塗上黑線。
 
順時針的攪動著音樂盒旁邊的軸子,「叮叮咚咚」的金屬敲打聲砌成一小段悠揚的樂曲——是Amazing Day的開頭部份。
 
這是當初任天翔為聖誕而準備的第一份禮物。在完工之際,他才想到敞若楊頌宜熟悉歌詞的話豈不是等同將心意和盤托出?
 
可惜,楊頌宜並不認識這首歌曲,亦不知道有一個音跑調了。
 
十一時五十九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午夜十二時。約定的時間到了。
 
楊頌宜把木屋放回原位,闔上蓋子,放到書桌上最高層的櫃櫥的角落裏。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穩穩妥妥的的束之高閣到記憶房間的某角落便可。
 
一滴淚水悄然無聲的劃過二人的臉頰。僅僅是一滴,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