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阮,我下星期三要去一個喪禮。」收到信的那一晚,我輕輕的告訴現任女友。

「誰過世了?」小阮一邊落妝,一邊問道。

「一個叫陳紫瑩的人。」我答道,頭低著故意不瞧她。

「好吧,要不要我陪你?」她問道,語音帶三分含糊,大概落妝時嘴巴不能張大。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輕輕的說。





她大概感覺有異,停了下來,瞧著我看了一會。她放下手上的棉花球,上前把我摟在懷中。我坐在椅上,她站著彎著腰,我把臉埋在她胸部裡,不自覺地流下眼淚來。

男人一生,不過是找一個會抱住你哭的女人。

記得小阮說過,她恨著我每一個前度。陳紫瑩這名字,她大概沒聽過,但從我的眼淚中,她是猜到了。但陳紫瑩她人都死了,小阮大概才生出一絲寬容。

「別哭,死了人,沒甚麼大不了的。至少我倆還在。」小阮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很久沒哭過。





從我收到她的信,到她的喪禮,只是五天。這五天裡,我如常工作,如常生活,也沒有再哭過。只是,停下來時總會想起紫瑩。

轉校後,她究竟經歷了甚麼?
新男朋友,大概比我更糟。
她家裡,媽媽和哥哥,可能始終沒有和好。

至少自殺前,她想起我了。若某天我要死了,也會想起她嗎?路走到盡頭,我還會有力氣,拿出紙筆寫封信嗎?還是甚麼都不管了,讓一切隨風而去。

十多年前的往事,一時間湧上心頭。





五天匆匆而過,她的喪禮在工廠大廈裡的教會舉行。我穿了黑色裇衫,在那後樓梯一步步的行上三樓。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不想搭電梯。行樓梯讓我有多點時間,準備接下來的一切。

到了那地址,大門沒關,一個人站在門口。

「李如強,很久不見了,想不到我們再見會在這裡。」阿芝迎了上來,嘴角微微上揚。她穿著黑色裙子,化了淡妝,一雙大眼睛還是老樣子。

我點了點頭,胸口感到一陣温暖。右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又掃了掃她柔髮。她嫣然一笑。

我們中學時期,一直是兄妹相稱的好朋友。她身材甚是嬌小,又是愛哭,我常常這樣撫她臉頰,替她擦掉眼淚。漸漸,這動作就成了習慣,一直到畢業,到長大,到她當上了空姐。

直到她結婚那天,我還是這般撫她臉頰。

她的第一次,是給了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





「哥⋯」眼前的她,只說了一個字,眼眶就已掉下淚來。

我把她擁在懷裡,就像一切都沒有變。

直到有第三個人進來了,我才把她放開。她滿臉羞紅,跟進來的男人點了點頭, 又說了幾句「有心」之類的話。

剛進來的那男人,也是全身黑衣,戴著無框眼鏡,瘦瘦的甚是斯文。年紀看上去跟我差不多。阿芝說,她也不認識他。那人坐在一旁,瞧了紫瑩的照片好一會兒。

照片裡的紫瑩,模樣跟十多年前一樣,也是笑得那麼甜。怔怔的瞧著,竟想起她送給我的,在她關門前的,最後的笑容。

很快又來了兩個人,也是我不認識的男人。一個留著馬尾,雙眼精光迫人,有種日本武士的威嚴。另一個年紀似乎比我大,頜上留著鬍子,帶點大叔的滄桑味。

她哥哥沒有來,媽媽也沒有來。教會地方只有二三百尺,除了一個比我還高的木製十字架,就只有三排長凳。





阿芝走上台上,眼神掃過我們四個男人,輕輕的說:

「大家都到齊了。先代紫瑩謝謝大家。今天很簡單,她為你們錄了一條片,片長只三分多鐘。看完片,喪禮就完滿結束了。」

一個畫面,在那薄薄的投影屏上出現了。

鏡頭中只有紫瑩一個。她化了個妝,輕輕的笑著。

我已經十多年沒見過她。今天才發現,原來早我把她的樣子忘記了。她比我記憶中,更漂亮更可愛。就她瞧著我笑著,鼻子酸了。

過了半晌,她開口說話了:

「怎麼樣,李如強,你好嗎?我們很久沒見了。你是愛上我的第一個人。我們在一起一年零兩個月,很可惜沒法走到最後。但你永遠在我心入面,有一個位置。在我們分開之後,到我死去的前一刻,你都在我心裡面。有緣的話,下輩子再相見。」

她笑著,笑得很燦爛,比任何時候都要高興。





剎那間,十多年前的往事都湧上我心頭。

「陳𩓙芝,你是我在中學唯一的朋友。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妒忌你。我長得比你美,但男生都喜歡你。我讀書比你好,但你說話總是比我動聽。最重要的是,我們同一天生日,為什麼你有個幸福的家庭,而我沒有?為什麼你有爸爸疼,我沒有?為什麼你有個好老公,可以結婚有個歸宿,我沒有?但到了後來,甚麼都不要緊了。跟你聊天,讓我想起一些過去,讓我不致迷失。感謝你,在我失戀前陪著我攬著我,在我媽媽死時撐著我,在我生病時每天都來探我。在我死後,你還是寵著我,照顧著我。謝謝你。」

阿芝眼淺,一直在哭著。

「胡一良,你是第一個讓我知道,甚麼叫做成功、健全。跟你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安穩,心裡最踏實的日子。成功就是,從小到大的品學兼優,家庭的健康,對朋友的義氣。那天你解釋給我,甚麼叫做家庭,讓我嫁給你。老實說,我是很感動。但很可惜,你心中的家庭,和我心中的相差太遠。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閃著金光的完美男人。在你面前,我只是個滿身傷痕的怪女孩。謝謝你,讓我認識甚麼叫做健全的人。」

我斜眼瞧著那斯文公子,他微笑著,很穩重,很踏實。見我瞧著他,也朝著我禮貌的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紫瑩說的「健全」。這是來自破碎家庭的我們,怎麼努力都達不到的境界。紫瑩的死,對他來說,只是婉惜。

接著,紫瑩說了一段日文,我聽不懂。





我知道,是對那馬尾男說的。他是個日本人吧。我一直瞧著紫瑩,她說的話我一句不懂。但聽久了,卻感到一份舒服,太動聽了。她說廣東話時還不覺得,原來她聲音這般動聽。帶著東洋女子的温婉、客氣。

真希望這段話永遠不會完。

偶爾瞧那馬尾男。一開始他沒甚麼,慢慢成了抽咽,再成了飲泣。都最後,他按著胸口,閉著雙眼,大概是終於找到了平靜。

在他睜開眼的一刻,我跟他對上一眼。他眼中是一種平靜。

「最後,李青博先生,我要向你道歉。在我最困難的日子,你照顧著我,支持我的生活,讓我媽媽可以安息,讓我也可以安息。對不起,我沒有愛過你。更對不起,我讓你妻離子散。遇上你的時候,我身體已經是殘缺不堪。我沒法償還對你的債,就讓我下輩子,做你家中的一棵水仙花吧。」

那鬍子大叔,聽到後來,也是老淚縱橫。

「最後,我們一起喝一杯。」紫瑩拿杯在手,像是等著我們。

阿芝拿出一個木托盤,上面有五個小杯子,傳來一絲清淡的酒香。

我拿了一杯。席上五人,都各自拿了一杯。

其實我從不喝酒,因為易醉。中學時打邊爐喝過一次啤酒,喝兩罐不夠,就斷片了。醒來是,一個同學頭穿了,一直流著血。

從那天起,我滴酒不沾。除了大約兩年前,我意外醉過一次。直至今天。我想為她喝一杯。這杯子甚是細小,其實只有一口。量我也受得住。

我們拿杯在手,一起瞧著屏幕中的紫瑩。靜靜的等了一會。

「各位乾杯。」紫瑩淡然一笑,把手中杯子一飲而盡。

我們也舉杯,一飲而盡。

酒氣一衝,我腦中一麻,臉上立紅。不自覺地坐回椅上。阿芝上前扶著,幫我坐正身子。

接下來的事,我記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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