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前夕,天氣很熱。
我買了糯米、肥豬肉、鹹鴨蛋黃、紅豆、鹹水草和糭葉,準備製作鹹肉糭。
浸糯米、洗糭葉和包糭子,花了兩小時,做了十餘個糭子。
我把它們浸入盛了大半滿水的大鍋裏,打算以大火水煮糭子。
做畢,滿頭大汗,有點疲累,想歇息一下。
為了方便,我選擇在客廳的酸枝長椅上作小睡。
我調了鬧鐘在一小時後響起,提醒我去關火。
然後,側身倒頭便睡⋯⋯






「啪—」
巨響,離我很近。
我從酣睡中驚醒。
後腦激烈撼動,耳目俱顫,整個頭部痛得生不如死。
待痛感緩和下來,我張開緊蹙已久的雙眼,第一眼便看到那條大裂縫。
那條剛好在阿蓋割木時裂開,使他分了心,讓我的後腦勺受了深深的一記砍擊,該死的裂縫!
現在它竟然又再次裂開,裂得更大。
先前明明已經修補過的。
「嗶嗶—嗶嗶—」
鬧鐘突然鳴響,嚇了我一跳。




對了,要關火了。
我壓抑驚悸的心神,按停了鬧鐘,撐起痠痛的身體,走進廚房,關掉爐火。
我打開鍋蓋,陣陣的糯米香味撲鼻而來,食指大動,讓我暫時忘記了疼痛。
試一試糭子的味道吧。
我用大鉗把鍋中其中一個糭子撈了起來,放在一隻碟子上。
我把那糭子端至客廳的飯桌上,泡了壺茶,然後走進臥室找起修補工具來,打算待糭子放涼一點,把那裂縫修補後再吃。
「我……餓……」
耳邊隱約傳來淺淺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我身後說話,很近,頭頸也似是隨着微微震動。
我轉身一看,沒有人。
幻覺,應該是幻覺。




「餓……我……」
愈來愈大,不只是聲線,我頭頸的震盪也一樣。
驚惶失措,我想轉頭,但身體在這時乍然動彈不得。
「我……好……餓……」
這次非常清晰,貼身的近,我感覺到聲帶不受控地振動……
那聲音應該是從後腦勺發出!
猝然,巨痛再襲,我感覺到後腦勺的頭髮不由自主地開始騷動,頭上纏着的蹦帶繼而鬆了開來,
「我……好……餓……啊……」
吵啞並悽厲,震耳欲聾。
這時,我發着慌,不知所惜。
聲音剛止,突然,頭髮被拉扯,有八道黑色條狀物從我的臉龐邊迅猛伸出,剛勁地橫挺朝向面前。
拉扯的力度使我向前傾倒,在這險要的時刻,雙腳不受控地向前踏起步來,卸去拉力,避免撲倒。
被「拉走」中,經過梳妝桌,我從眼角偷瞄了一下鏡台。
瞠目結舌。
鏡中的我,似喪屍一樣走着,頭髮分成八束猶如蜘蛛腳般向前挺伸,後腦勺一處光禿的頭皮露出,而頭皮上有兩道裂開得像嘴唇般的腫脹痂塊正抖動着,中間則有一根淡紅如舌頭一樣的條狀物蜿蜒地卷動着。




⋯⋯
「呼⋯⋯嗤⋯⋯呼⋯⋯嗤⋯⋯」
我面如死灰,一邊「走」着,一邊聽着從後腦傳出的喘氣聲⋯⋯


「口吃,作賤作得口。」
喉嚨一邊吞嚥着食物,一邊振動着嗓門發出沙啞的聲音。
可是,出音口不是在我前面的嘴巴,而是在後面的頭顱⋯⋯
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可以感覺到食團從後腦勺通過腦部蠕動進入至頸部⋯⋯
活像是我的食道分了岔,多了一條從後腦勺延伸至食道的管道!
「好吃,糭子做得好。」
吞畢食團,喝過口茶,舒了口氣,再說一次。
我凝視着八條蠢動着的髮束愣怔着,完全不理會這句讚言。
鬆解草繩、揭開糭子、撩起糯米、握成飯團、餵向後腦⋯⋯
望着髮束們在飯桌上的一舉一動,加上腦內詭譎的蠕動,儘管維持跪坐着的姿勢未久,無法動彈的身軀卻因恐懼而發着麻。




這恐怖的感受何時才會終止啊?
我已不能再忍耐多一刻了!
天啊,我快要崩潰了⋯⋯


「不要。」
「不要啊!」
身體抖了抖,雙眼猛地睜開,左顧右盼,張惶得上氣不接下氣。
喘過一大口氣後,我才留意到原來佳佳一直在我身邊不斷叫喚着我。
「媽媽,你沒事吧?」
「媽媽,你沒事吧?我下了校車後看不見你,就獨自一個人回家來了。」
佳佳按着我的肩膀擔憂着。
「對不起,媽媽很累。」
我輕輕拍一拍她的後腦勺。
突然,我瞪大眼睛,身軀一震。




對了,後腦勺!
我驚慌地探摸着我的後腦勺。
「媽媽,怎麼了?」
佳佳望向我的後腦,好奇地問。
「沒甚麼,媽媽只是累透了。對了,妳還沒洗澡吧,媽媽做了糭子,等妳洗澡後,我端出來再給妳吃吧。」
我未能仔細摸清後腦勺,但擔心那怪「口」顯露出來會嚇怕了佳佳,所以我催促佳佳暫時離開一會兒,待我可以安心去察看。
「好哇!謝謝媽媽!」
佳佳欣喜若狂地答應。
我面帶笑容地目送佳佳走入浴室。
當浴室的門被關上的一剎,我立刻放下笑臉,慌忙走入臥室,急促坐在梳妝鏡台的對面,左手隨即掠起頭髮,右手快捷抄起桌上的小鏡,迅速向後腦勺一照。
奇怪。
和先前的狀況不一樣。
一樣有兩道腫脹的痂塊,然而,沒有裂開,沒有裂縫。
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夢?
是了,定是我想太多而有所思有所夢了。




我按了按胸口,舒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亂想,當務之急,收拾一下飯桌和爐面,撈起糭子給佳佳品嚐吧。
我走出臥室,望向飯桌。
飯桌凌亂不堪,米碎飯渣滿桌。
我呆若木雞。
等等,不要嚇自己,不要嚇自己。
只是因我太累,精神不穩,不自覺地放縱了自己,肆意地吃糭,而我剛好思緒混亂,忘記自己曾幹過這樣的事情罷了。
應該是,應該是。
不,是的確,的確是。


「我回來了。」
阿蓋沒精打采地說。
「辛苦了,你遲了一小時,公司要加班嗎?」
我在廚房迎面憂心地問。
「今天不用,我遲到只是因為去了菜市場買菖蒲和艾草,希望掛在門邊來辟一辟邪。」
他舉一舉右手拿着的塑料袋,消沉地說
「辟邪?為甚麼這樣說?在公司發生了甚麼事?」
我放下鍋鏟,除下手套,走向前,伸手打算接過塑料袋。
「唉,最近真倒霉,很多事明明已經盡心盡力去做,但總是處處碰壁,不是不小心漏了重要事項,就是不為意犯了嚴重錯誤。」
他惆悵地說。
「不要灰心,事情總會有好轉,快去洗澡吧,我來——啊!」
我掰開塑料袋,正想拿出菖蒲時,一陣濃烈的草葉味沖向我的鼻子,後腦的劇痛隨之突襲而來。
「你怎麼了,傷口還痛嗎?我扶你去臥室休息一下吧。」
阿蓋攙着我的腰,帶我進入臥室,坐在睡牀上。
「可惡!那庸醫真是的,沒給治好卻收那麼貴,豈有此理?哼!後天下班後一定要去醫院投訴他。」
阿蓋怒氣沖沖地責罵。
「噓,佳佳在隔壁做家課,不要那麼吵吧。我後天會再去一趟醫院,看看情況怎樣。還有,你洗過澡後,幫忙準備晚飯吧,今天我做了糭子,你可以嚐嚐,我現在沒胃口,你和佳佳一起吃吧。」
痛楚稍稍消退下來,我柔柔地勸說和交代晚餐的事情。
「好吧,你去睡吧,若是再不能治好,我真的會去投訴。」
阿蓋雖然仍怒意未消,但聲線已降下,幫我除下圍兜後,聽我的說話,離開了臥室。
我側身躺在牀上,呆呆地望着牆壁的掛畫。
不!
不要胡思亂想,那不是真的!
後天就是複診的日子了,到時詳細地向醫生查詢吧。
還有,明天去附近的佛廟拜一拜觀音吧,求道平安符也無妨。
⋯⋯
想了一會兒,把之後要做的事情都盤算妥後,我才安然入睡。


「媽⋯⋯媽,為為,甚麼?」
背後傳來一把哀泣的女聲,我轉身。
「媽⋯⋯媽,為為,甚麼要這,樣⋯⋯對我我?」
看得非常清楚,眼前站着的是琳琳。
「媽⋯⋯媽,為為,甚麼要這,樣⋯⋯對我我?我⋯⋯餓,好餓⋯⋯我⋯⋯」
我想逃走,我想說話,但身體不能自主。
看着佳佳向我靠得越來越近,懼意充斥着全身。
⋯⋯
「啊!」
我大叫。
四周昏暗,汗流浹背。
「重⋯⋯麼了?」
阿蓋在我背後含糊不清地問。
我正想轉身回話,突然,
「因私欲而弄死前妻的女兒是有報應的。」
我感到後腦勺發出了聲音,霎時啞然失色。
「十麼?」
阿蓋半夢半醒地問。
「因私欲而弄死前妻的女兒是有報應的。」
聲音更清晰,我全身血液瞬間凝結,想說話,但連呼吸也很困難。
「甚麼?妳在說甚麼?」
這次,阿蓋酣夢初醒,從後摟着我,在我耳邊問。
「沒⋯⋯沒甚麼。只是在說,說夢話⋯⋯罷罷了。」
我費盡力氣,終於能說出話來。
「妳又作惡夢嗎?不會有事的。」
他把下巴微微頂着我的頭頂說道,
猝然,巨痛再襲,我不由自主地把後腦勺依向他的頸,右手重重握着他的手臂,頭髮開始騷動起來。
「妳怎麼了?」
阿蓋驚訝地問。
「我……餓……」
後腦勺裂了開來。
「妳⋯⋯怎怎麼了?」
阿蓋鬆開了原本抱着我的雙手。
「餓……我……」
痛得不能自我。
「妳,妳到底怎麼了?」
阿蓋驚呼。
「我……好……餓……」
我的口彷彿跟着說話。
「放,放開我。」
阿蓋右手想掙脫我的摛拿。
「我……好……餓……啊……」
頭髮終於鬆脫了蹦帶,胡亂擾動着。
「啊!快放,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啊⋯⋯」
阿蓋驚慌地奮力掙扎,我的身軀被他拉得節節後退。
猛然,頭髮被拉扯,傷口裂得更開,下一秒,背後有大塊物體拍了過來,阿蓋的驚叫聲緊隨而至。
動作太大,我和阿蓋雙雙跌到地板上。
「放開我,求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感覺到阿蓋的下巴抵到我的頭頂,後腦勺的傷口隨即合上,一股暖流由我的後腦傳來。
這次,阿蓋極力左右瘋狂地後退擺動,擺動中,我的身體重重撞向兩邊的牆壁,紅色的液體隨處飛濺,眼花繚亂,混亂不堪。


不久,擺動終於停下。
背後倏地靠空,我跌坐了下來,身體慢慢倚向後。
「嘎吱,嘎吱⋯⋯」
後腦勺的「口」不斷發出咀嚼的聲音,腦内不絕有暖流和團狀物經過,進入喉嚨的食道,肚內有了飽吐溫暖的感覺,後腦勺的痛楚漸漸消失。
我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愣怔着,早已魂不附體。
「嘎吱,嘎吱⋯⋯」
過了一會兒,身軀滑下了一點,背後暖暖濕濕的,咀嚼聲依舊沒有停下。
這時,我發現眼前出現了一條條綠色的垂葉懸吊着,宛如向我招手般。
驀然靈光一閃,清醒過來,我發現身體現在可以動了。
我伸出發着顫的手舉向那些垂葉處,觸碰到其白色的根莖後,發力往前握去。
捉到後,我不假思索地迅速向着口腔送去。
「啊!不⋯⋯不,不要,笨⋯⋯妖⋯⋯」
咀嚼聲停止,我的兩個「口」同時發出悲鳴聲。
我毫不理會,繼續狼吞虎嚥,直到呼吸困難,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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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
按着後腦勺的婦女說道。
「十分感謝您的故事。請您從這處走,進入連室,再摸黑走入藍室。吹熄裏頭其中一盞座燈後,走向中間的大桌,看一看放在上面大鏡子。看完後,您可以返回這裏,坐回座位。謝謝。」
管家站在連室入口處的旁邊揮動着螢光棒恭敬地說道。
那婦女站起身體,跟着指示走進連室。
客室裏的客人沉默一片,沒有人發聲。
「這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我打破沉默。
可惜,又沒有人答話。
過了不久,那婦女回來了。
當她坐回座位時,我斜瞟了她一眼。
她臉上先前憂鬱的消失了,換成安然欣慰的樣子。
「有請下一位。」
管家說道。
燭台自動傳至下一位。


接着,坐在那婦女右邊身旁,一位正撫着鬍鬚、咧嘴露齒而笑的西裝型男開始說起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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