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民國三十九年,一月。
 
    「這條還裙子不錯,不過……」楊琇瑩托著下巴,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郭陶陶。
    「那便這條吧。」郭陶陶聳肩道。
    「等等!」楊琇瑩側著頭,看了又看,「黑色不適合你,老氣。」
    「不如這條灰色紗裙可好?」老闆娘見兩位姑娘猶豫不決,又拿來一條禮裙。
    「不要,不要。」楊琇瑩著急地擺手,「灰色太寡了。」
    郭陶陶歎了一口氣,坐在店裡的沙發上說:「我這又不是選婚紗,只是選禮裙而已。」
    「可這是你十九歲生日會,多麼盛大的日子!馬虎不得!」楊琇瑩在她身旁坐下。
 




    郭陶陶坐在沙發上,望著窗外發呆。圓形的「瑪麗禮服店」招牌從紅磚墻上向街邊延伸去,在寒風凜冽的冬日裡咿呀搖晃。白雪皚皚的街上人煙稀少,穿著棉長袍的老人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一手拿著扎滿糖葫蘆的木樁,一手搖著撥浪鼓,縷縷白氣從他的嘴裡冒出。披頭散髮的乞丐手持木棍破碗,顫顫巍巍地走到西裝筆挺的少年面前,卻被狠狠地踹在地上,雪花瞬間沾濕他的破衣衫……
 
    「陶陶,你在看什麼?」楊琇瑩問。
    「沒有……」郭陶陶轉身背著窗戶,「那再試最後一條吧。」
    「這就對了嘛!」楊琇瑩笑道。
 
    待郭陶陶再扭頭看向窗外時,已不見那衣衫襤褸的乞丐,只餘賣冰糖葫蘆的老人繼續在雪花紛飛的街邊叫賣著。
 
    「姑娘,試一試這件吧!」老闆娘捧著一條藍色紗裙走來。
    「陶陶,這顏色不錯!快去試試!」楊琇瑩激動地將沙發上的人拽起。




   
    郭陶陶接過老闆娘手中的藍禮裙走進更衣室,不一會兒,她又換上自己的衣服,捧著藍色禮裙走出更衣室。楊琇瑩以為她不想再試衣服了,連忙走上前安慰她,郭陶陶卻笑著說衣裙好看,等生日會那日再穿給她看。楊琇瑩無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拉著她走上瑪麗禮服店二樓,又挑起鞋子來。
 
    「這雙怎麼樣?」楊琇瑩拿起一雙黑色高跟鞋。
    郭陶陶搖頭拒絕:「裙子是深藍色,若鞋子再配深色,會顯得沉鬱。」
    「那這雙呢?」楊琇瑩又拿起一雙白色尖頭高跟鞋。
    「白色太搶眼了,」郭陶陶說完,拿起一雙銀灰碎鑽一字高跟涼鞋,「這雙呢?」
    楊琇瑩睜著大眼睛,連連點頭:「好看!不虧是北平城最時尚的郭小姐,這雙真真適合!」
    「那當然,我可是郭陶陶!」郭陶陶眨眼道。
 




    忙活了一早上,兩姐妹可算是選好生日會要穿的禮服了。剛走出瑪麗禮服店,郭陶陶便把手中兩袋衣物都套在楊琇瑩手上,連忙跑到賣冰糖葫蘆的老頭跟前。
 
    「老伯,我想要一串冰糖葫蘆。」郭陶陶邊說邊從皮包裡找錢。
    「哎喲,姑奶奶,你等等我……」楊琇瑩提著兩大袋衣物追了上來。
    「還是兩串吧!」郭陶陶朝老人笑了笑。
    「好嘞,姑娘,給你兩串糖葫蘆!」老人遞給郭陶陶兩串冰糖葫蘆。
    「謝謝。」郭陶陶接過糖葫蘆,把一張銀票塞在老人長滿老繭的手裡,然後拽著楊琇瑩往十字路口跑去。
    「姑娘!傻姑娘,給太多了!」老人追上前,白煙從他嘴裡冒出。
 
    郭陶陶拉開楊府的車門,把楊琇瑩和兩袋衣物扔進車里,自己也連忙坐進車內。
 
    「快走!去菀青軒。」郭陶陶氣喘吁吁地對司機說。
    「郭陶陶,你……」楊琇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是。」司機點點頭。
 




    郭陶陶趴在座位上往後瞧,見老人沒有追上才放心地坐下。
 
    「你啊,總是這樣,老好人。」
    「亂世之下,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就只能多關顧他們了。」
    「這亂世就快結束了,郭小姐你就安心吧!」
    「也是,父親和哥哥不過幾日就能回北平了!」
    「我猜,他們分明就是回來監視你有沒有好好舉辦生日會的!不然怎麼剛好在你生日前幾天回來?」
    「唉,看來這次生日會,免不了有些風浪了。」
 
    楊府的車在十字街口停下,郭陶陶拿著皮包和兩串糖葫蘆走下車,楊琇瑩還沒來得及下車,便被她關在車上。
 
    走過兩個街口,郭陶陶來到菀青軒,她在茶樓門前深吸一口氣,然後往裡走去。
 
    「郭姑娘是來聽……找秦先生的吧?」站在茶館門口的小二問。
    郭陶陶舉著兩串糖葫蘆,笑著點頭。




    「秦先生剛唱說完場相聲,正在後台歇息。」小二笑著說。
    「謝謝。」郭陶陶向後台走去。
 
    雖然並非第一次走上菀青軒的後台,這次也是有求於人才踏足這裡,可她總覺得心情和以往不一樣了。
 
    「秦先生在嗎?」郭陶陶站在樓梯口,朝靜悄悄的後台輕聲喊了句。
    「郭姑娘,怎麼了?」不知何時秦懿晟站在郭陶陶身後。
    「我……」郭陶陶嚇得往台上連退了幾步,漲紅了臉說,「我想請秦先生幫我一個忙。」
    「怎麼了?」秦懿晟走上前。
    「我……月尾是我的生日,屆時會舉行生日舞會,我想邀請先生出席。」郭陶陶抓緊皮包帶,緊張地說。
    秦懿晟低眸笑道:「可是秦某不懂跳舞。」
    郭陶陶連忙搖頭擺手說道:「不不不,先生無需跳舞,替我擋走一個人就可以了。」
    秦懿晟想了想說:「可……秦某每日都有演出,怕是不得空。」
    「好吧……」郭陶陶失望地低下頭。
    秦懿晟見她失望地鼓著腮,又說:「這樣吧,我下星期給姑娘答復。若得空,秦某必定出席。」




    「好!」郭陶陶開心地伸出尾指。
 
    不過在伸出手指的那瞬間,她便後悔了。
 
    「好。」秦懿晟見她緩緩放下手指,連忙伸出右手勾住她的手指。
 
    從前只有張美寧願意和她勾手做約定,其他人都覺得勾手約定既幼稚又愚蠢,她著實沒有想到秦懿晟居然願意陪她玩勾手約定的把戲。
 
    回過神的郭陶陶發現手上還拿了兩串糖葫蘆,便四處尋找許彧潔的身影。
 
    「豆豆不在這。嫂子今日有些不舒服,在庭院裡休息,師哥也回去照顧她了。」秦懿晟說。
    「那這樣啊……」郭陶陶將手中的糖葫蘆遞給他,「就有勞秦先生幫我把糖葫蘆轉交給豆豆了。」
    「好。」秦懿晟笑著接過兩串糖葫蘆。
    「對了,」郭陶陶從皮包裡拿出一張卡片,「這是生日會的邀請卡,我先給先生。」
    「好。」秦懿晟又接過粉色的邀請卡。




    「琇瑩還在等我,那我先走了。」郭陶陶朝秦懿晟揮揮手,轉身走下後台。
 
    秦懿晟望著她著急離去的背影,笑著搖搖頭。他將兩串糖葫蘆插在化妝鏡前的玻璃水杯裡,倚在化妝鏡前掀開邀請卡,只見標題寫著「郭陶陶十九歲生日舞會」。
 
    「郭陶陶……郭,陶,陶……」他反復唸著「郭陶陶」三個字,心中隱隱不安。
    「浩,在想什麼呢?」許懿祥從後摟住師弟的肩膀。
    「師哥,你覺不覺得『郭陶陶』三個字很熟悉……」他眉頭緊鎖。
    「郭陶陶……」許懿祥一拍腦門,「嗐,上次和你在報紙上見過那個名字。那個……聽說把《鎖麟囊》換成鋼琴彈的郭家千金。」
    他盯著手中的邀請卡,冷笑道:「你說,郭陶陶的父親是誰?」
    「你最恨的陸軍上將……郭梟鴻。」許懿祥努力地回想幾個月前在報紙看見的八卦新聞。
    「呵……果然如此……」秦懿晟笑著搖頭。
    「浩,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沒事吧?」許懿祥扶著他在梳妝台前坐下。
    「師哥,郭姑娘……原來郭姑娘是郭梟鴻之女,郭陶陶……」秦懿晟望著鏡中的自己冷笑。
    「什麼……」許懿祥急忙搶過師弟手中的邀請卡,「這是郭姑娘給你的?」
 
    許懿祥見師弟面如死灰,急忙替郭陶陶說了許多好話,例如她是無辜的,又例如她人挺好的。秦懿晟緩緩閉上雙眼,他也在替她找許多不讓自己恨她的藉口,例如她對當年的事情一無所知,又例如她善良溫柔。
 
    但,當年的事他始終無法釋懷。
 
    秦懿晟將兩串郭梟鴻女兒買來的冰糖葫蘆遞給許懿祥,說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於是許懿祥拿著糖葫蘆走下後台。
 
    澄黃的燈照著生鏽腐爛的人,塵封於心底的記憶又浮上眼前。
 
    秦懿晟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枯萎凋殘的煙從口鼻飄出。慢慢地,緩緩地,徐徐地,飄向上空……
 
    剛硬而響亮的槍鳴又在耳邊響起,那男童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斷在腦海裡迴盪,還有那句還未說出口的「好,我等你」已無故人傾聽。
 
    「我兒,不許出聲!無論如何也不準出聲!」女人強忍淚水說。
    「我兒,以後要乖乖聽哥哥的話,今生就此別過。」男人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流下淚水。
 
    「滋……」 秦懿晟將煙投進桌旁的茶杯裡。
 
    看著煙被茶水淹滅,只餘一縷青煙飄散在空中,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