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金光懸在東面樹林上,藍白隨風向四面八方暈去,油潤的綠葉映著金亮的白光,雙燕繞樑。寧靜,祥和。
                                 
    「靈君!」
 
    李宸昊頂著一頭冷汗從床上坐起,見屋內沒有楊靈君的身影,穿上鞋便往廊外跑去。
 
    適才他做了個夢,夢裡李瑛華找到了他們的藏身之處,遂聯合赤狼輝明來搶他的王妃,而礙於他的傷,最終他目睹楊靈君被李瑛華拖走。他雖病了,可還未至於糊塗,他自然分得清夢與現實,唯當下他的王妃當真失蹤了!
 
    李宸昊急匆匆跑下樓,欄柵內仍是不見楊靈君的身影,於是他又發了瘋往外跑去。剛跑了沒幾步,身後卻傳來碎碗聲。他連忙回頭,只見楊靈君捧著碎碗從灶下起來。
 




    隔著一幕青煙,他望見他的王妃平安無事,於是又火急火燎跑到她面前,而後一把將她摟在懷中。他雙目緊閉,在她耳旁說了許多了,一直重複著「你平安便好」。他必定是嚇壞了,於是那雙柔若無骨的手臂也輕輕將他環住。
 
    她下巴掛在他肩上,含糊不清地喊了句:「王爺。」
 
    許是太久沒有人將她緊緊擁進懷裡,亦許久未有如此柔軟溫暖的氣息將她包圍,她竟有些捨不得放手,只想貪婪地將這份溫柔據為己有。但不能,他和她之間隔著天地之厚的人事,一件件一樁樁,皆難以忘懷。她又小聲在他耳畔說了句:「王爺怎的也不穿外衣便下樓?」李宸昊聞言急忙放開她,握著她的手瞧了瞧,又低頭環顧周遭,急急叨叨著「可有受傷?」
 
    楊靈君搖搖頭,便往樓上走去,李宸昊打了個噴嚏,急忙跟在她身後。
 
    楊靈君從櫃子裡取出藥箱,替李宸昊換藥。她極其小心地將繞在他胸前的紗布層層解下,且越裡則動作越慢,直到她看見黃褐膿液將紗布與他的肌膚緊緊黏合。「怎麼了?」李宸昊見她紋絲不動,想扭頭看她,卻又被她推回去了。兩聲「嚓嚓」過後,他胸前的紗布跌落在他腿上,她道:「往後不必如此,不值得。」
 




    楊靈君提著裙子下了樓,盛來剛剛燒好的熱水,握著白巾又回到樓上。李宸昊並未回頭,只低頭撥弄楊靈君剛才剪斷的白紗。白煙繞梁,水波蕩漾,淺淺地,他背後傳來一陣柔熱。楊靈君用熱毛巾往李宸昊的傷口旁印去,她的動作很輕,也很慢,是他能感受的溫柔。思忖良久,他低聲道:「所以靈君適才是在關心我麼?」她沒有回話,稍微一扯,一聲雄厚的「啊」於草屋內迴蕩。顯然,此乃動人之誤會。
 
    楊靈君眉頭緊蹙,深深嚥了嚥口水。藥粉已然將箭口封住,白霜似的粉末緊緊附在傷口四周,紅黃膿液如魔爪般向外滲去。既乾又黏,宛若鼻液。如說她心中毫無波瀾未免無情,她對他是有一份愧疚,畢竟他這傷是因為她而受的。從前哥哥出征凱旋,也總是傷痕累累,她每每看了一眼便跑了,很是欽佩嫂嫂能敵過哥哥那些潰爛流膿的傷口。原來也不難,只要心中有情,哪怕是一份內疚,再可怕的傷勢她亦能強迫自己面對。
 
    藥粉沙沙飄下,不忘於空中翻騰,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於是她湊近那令人作嘔的箭傷,鼓著腮,一絲暖風自她嘴中往傷口襲去。
 
    李宸昊一愣,千萬種想法自他腦海飄過,可他又搖搖頭低眸笑了。他總是猜不透她的心思,每當他以為她愛他時,她轉頭就對袁廣齊關心不已。而當他欲放棄愛她時,她又會對他無比體貼,讓他捨不得放手。她的心意,總是如此曖昧不清。他又憶起了昨夜,她醒著時記掛袁廣齊,睡著後卻一聲不吭躲進他懷裡。應當如此想,她定是於夢中見到了朝思暮想的袁廣齊,而他只是他的替身。「王爺在笑什麼?」她問。「自己。」他說。
 
    楊靈君替李宸昊綁上紗布,剛給他換好衣物,門外卻傳來「叩叩,叩叩叩,叩」的聲響。這敲門聲很有節奏,不像是魏老頭夫婦,更似有人在傳遞訊息。楊靈君與李宸昊面面相覷,兩人輕手輕腳拉開門,卻未見門外有人,唯門邊放了一張用石子壓著的字條。李宸昊拾起字條,又將門關上,借著窗邊的光細細看了起來。
 




    「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
 
    「《招隱士》?」
 
    李宸昊臉色凝重,緩緩歎了口氣,隨即將紙條遞給楊靈君。紙條上除了那幾句話,背面還有一隻朱色的手繪雄鷹圖騰。
 
    「是惠王遞來的消息。」
 
    雖則這隻雄鷹圖騰乃人手繪製,且羽翼花紋與惠王府有些許不同,但楊靈君知道,這必定是惠王保己之法。李宸昊點點頭,不斷來回在屋內踱步。如此說來,必定是赤狼輝明賴在大熹宮不肯離去,而他又身處京郊,若皇帝下令搜城,恐怕既護不住晉王府,還會拖累惠王府與袁廣齊。
 
    「靈君,我必須馬上離開了。」李宸昊忽然轉身摟住楊靈君的肩膀,鄭重其事道。楊靈君原想點頭答好,李宸昊卻又道:「但我不會留下一個人的,我讓魏夫人來陪你。我離開京城前已與三哥商定讓婢女來接你,想必她們也會在黃昏前到來。」楊靈君點點頭,原想替他收拾行囊去,卻又忽然盯著他的右肩看。「不礙事。」李宸昊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碎髮,帶著她走下樓,兩人急匆匆往魏氏夫婦家走去。
 
    魏老頭從屋後的林中牽出一匹馬,又塞了烙餅與水壺給李宸昊。他歎了口氣,接過魏老頭遞給他的韁繩,又轉身朝楊靈君說:「你且等人來,唯日落前還不見人,便與魏夫人作伴,等我的消息。」楊靈君還未回話,魏夫人卻已摟著楊靈君點頭,只道必定會照看好少夫人。烈日當空,現下已近午時,若再不啟程,只怕節外生枝。李宸昊翻身上馬,又回頭看了眼楊靈君,想起那次在宴會上的分離,又笑道:「那日你說的是什麼?」
 
        那日她被留在大熹宮做和親公主,而他被父皇命人拖離宮外。隔著梅雨和裊裊青煙,他依稀望見她低著頭念念有詞,卻已然無法耳聞。他想了很久,認定那必定是她想同他說的話。




 
    「李宸昊,你已失去太多,必要時該將不值得的人捨棄。」
 
    「值得。」
 
    春風旖旎,白衣長袖順風飄揚,溫潤如玉的少年與謙謙君子如期而遇,他踏著馬捨生忘死地奔向他的所有。他變了,又好似未曾變過。他待她一如既往地溫柔,亦從始至終地信任她。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他比以前更小心謹慎,亦更寡言少語。昨日她在夢裡看見年少的他了,眉清目秀,笑若燦陽。如今他雖不如此,卻依舊眼若流星,笑如華燈。
 
    「昨日初見夫人時,老婦還道是哪家十五姑娘走丟了。」
 
    「那今日呢?」
 
    「夫人今日這番打扮,似有⋯⋯二十出頭的少婦模樣了。」
 
    一束烏黑靚麗的長髮伏在楚腰上,粉若牡丹的裙襬輕掃矮草,淺灰窄袖下如玉之指輕輕拈起一朵粉紅。楊靈君拾起落在籬笆旁的桃花,將其夾在耳旁,對魏夫人笑道:「那這樣呢?」「又像一十五了!」魏夫人的話又將楊靈君逗得笑顏逐開,站在一旁的魏老頭也笑了,隨後搖頭晃腦地馱著雙手上了樓。「夫人,」魏夫人折斷一枝桃花,輕輕在楊靈君背後的髮帶上,「如此俊俏!」楊靈君伸手摸了摸背後的髮帶,又盈盈笑了。
 




    桃花樹下,小娘子穿著夫君為她選的衣服轉圈,而昨日夫君給她綁的髮束亦隨之起舞。
 
    那日梅雨,他們被迫分離,今日桃花雨,她目送他遠行。無人知曉何時與何人見的是最後一面,也無人知道再次重逢會是多久以後。
 
    那日,她以為此生不復相見,於是她道:「唯願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