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張太醫,如何?」
 
    「方十九二十,身子卻若四十。」
 
    楊靈君連日高燒不退,偶有睜眼,卻是呆若癡者,未消三刻,便又入睡。也不知她是醒不來,還是不願醒。李宸昊除了上朝及處理公務外,便是衣不解帶地守在她榻前,幾日下來,亦是清減了不少。李寧月與袁廣齊隔日便來晉旼王府探望她,可每每皆是她沉睡之時,故大多失望而歸。
 
    「王爺,惠王妃帶著公子來訪。」紫蘇低頭走進朱丹樓傳話。李宸昊望了眼門外陰著的天,讓紫蘇將林婉瑩領進屋,自己則送張白衡離府。叔嫂相互點頭,就此別過。李宸昊原先擔心李益誠鬧騰,將楊靈君吵醒,可轉念一想,或許李益誠能讓她想起楊德修,願意努力睜眼看看。
 




    林婉瑩抱著李益誠坐在榻邊,對著床上昏睡的人自言自語良久。她同她說既然已受苦,便應好好活著,尋個機會將敵人殲滅。她還告訴她李宸昊近來精疲力竭,為防東宮雪上加霜,朝堂之事從未懈怠,回府後亦時時守在她床前,只為她醒來便能一眼看見他。至於安瑤,若知她如斯折磨自己,只怕不願上路,留在凡間做隻孤魂野鬼。
 
    「五嬸⋯⋯」李益誠掙開母親的手,踹下鞋便往楊靈君的床爬去,待林婉瑩反應過來時,他已鑽進楊靈君的被子裡。他說從前生病時母親和父親總會抱著他入睡,可如今無人陪伴五嬸睡下,她應當孤獨清冷,故他願意陪她睡。未幾,榻上傳來呼呼鼻鼾,原是李益誠睏了。
 
    「嫂嫂。」
 
    白唇嚅動,柳葉眼揭開眼皮,扎眼的光湧進黑色瞳孔中。
 
    林婉瑩喜極而泣,喚來紫蘇將楊靈君扶起,陪著她將藥喝下。她說適才的話她都聽見了,這些日大家說的話,她亦都聽進耳了,只是累得很才未醒來。這些日子裡,她並未歇著,反是在夢裡思慮許久,而適才她想明白了。紫蘇將她輕輕放下,替她抹去淚水。「修兒⋯⋯誠兒又長大了不少。」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臉蛋,卻怕冰冷的手將他驚醒,遂又放下手。
 




    林婉瑩又在朱丹樓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李益誠睡醒才抱著他離去。楊靈君今日精神好了許多,故林婉瑩離去後亦未睡下。她睜著眼仰視樓頂,思緒不斷自兒時與當下徘徊。她想李宸昊了,可知道他正忙著,便在心中想著他。等到日落,他還未歸,她便累得再次睡下了。她又做夢了,這次夢的是他。
 
    奮力一甩,似已燃盡的紙屑復燃,橙紅的火苗裊娜,芯芯相觸,頓時亮堂。
 
    已是黑夜,紫蘇命下人點燃王府門口與走廊的燈籠,有獨自捧著火燭走進朱丹樓。燭淚盈盈,薪火相傳,殿裡亦是一片光明。紫蘇將手中的燭火吹熄,剛轉身便看見楊靈君坐在床邊,急忙拿著納了白狐毛的彩蝶斗篷給她穿上。「帶我去安瑤的房裡吧。」紫蘇忙著給她系帶子,聞言愣了愣,遂笑著點頭。
 
    紫蘇扶著楊靈君走出房外,沿著走廊繞至朱丹樓後,在兩間平房前停下。青瓦白墻,左廂房乃紫蘇的房間,右廂房則是安瑤的房間。紫蘇推開右房門,從懷裡抽出火摺子,逐一將房內的紅燭點燃。門敞著,火苗晃個不停。
 
    屋內簡陋得很,僅有梳妝台,床榻,衣櫃和一張木案几。楊靈君在梳妝台前坐下,一個盒子接一個盒子地打開,簡略所數,倒也價值百兩。這些金銀珠寶不是她近來賞給她的,便是從前哥哥與嫂嫂所贈,可她總不常穿戴。她又坐在她的床榻上,輕撫她往日所蓋的棉被,又伸手在枕下摸索著,一無所得。紫蘇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見她欲開衣櫃,便連忙上前替她打開。櫃中衣物不多,就連去年她贈她的蜀錦亦原封不動地躺在櫃中,櫃底則⋯⋯
 




    紫蘇蹲下身將櫃子底的甕抱了起來,湊近嗅了嗅道:「王妃,似是桂花釀。」
 
    「嗒」,滾燙的淚水自離開眼眶後,轉瞬淒冷。幽幽地落下,悄悄地鑽進地縫。踏進這屋後,楊靈君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並未落淚,倒是「桂花釀」三字觸動了她的心。
 
    「靈君。」
 
    紫蘇見李宸昊來了,將桂花釀置於案上便離開了。
 
    她背著他,身軀微顫,必是落淚了。他並不去看她,只將她的頭按在胸膛上,哪怕多看一眼,他便多一分恨。「那日我同她說想喝桂花釀,她欺我來不及的釀製,可原是她早已備下了。」她含糊地說著,他亦含糊地聽著。
 
    懷中的人鬆開他,低頭拭淚,忽地,抬眸望著他。
 
    沾滿淚珠的睫毛跳動著,冰涼的手輕撫他的臉龐,她好些日子沒好好地望過他了。他的左臉上有條細長的疤,雖淺,但她看見了。「太子?」她問,他笑著搖頭。緊蹙的小山眉一舒,她踮腳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柔聲道:
 
    「我不會讓李瑛華善終的,亦不會讓李軒得償所願。」




 
    如此溫婉柔媚之聲卻在言說蝕骨之痛,使人聽得膽戰心驚。人之有二,一則一振不撅,一則越戰越勇,楚陽為後。
 
    她父皇確為昏君,唯待子女極好;李軒則不然,他且是明君,卻不配為人父。李瑛華權力遮天之時,他便以李宸昊與之抗衡,明裡暗裡地挑撥東宮與晉旼王府的關係,以此鞏固自身權勢。他既不為天下,亦不為子孫,實則自私自利。自確認她並無玉璽之時,李軒便對她棄之如履,而當李宸昊多番為了她忤逆他意後,他便對她起了殺心。為了贏盡民心,他不擇手段地利用李宸昊,甚至不惜以整個王府為他的千秋大業陪葬,那麼,她便助他一臂之力。
 
    李宸昊擁緊楊靈君,埋首於她的肩上,貪婪地感受她的溫度。令人魂牽夢繞的脂粉不再,盡是惹人愛憐的湯藥之甘。對於父兄,他們從前並非如此,只是一切在他們踏入大熹宮那刻便已不同。他能理解她對他們的恨,亦能明白她心中無盡的痛苦,所以他很為難。唯願若能守之,便傾全力護之。
 
    狂風咆哮,一片片白若鵝毛的雪花盤旋而下。
 
    她抱著他,望著屋外的雪花紛飛,想起安瑤之死。那日安瑤離開牢獄不過一刻,鄭麗清便領著玉姝大搖大擺走進牢裡,對她好一番譏諷,還言道她若死了,想必安瑤會隨她而去。湊巧得很,第二日安瑤便自盡了。那丫頭慌起來便失了分寸,若無人教唆她以一命抵一命,想必她無法於一夜裡佈好如此縝密之局,更絕不可能於幾個時辰內將認罪書上呈。
 
    他日,她必會以東宮為安瑤祭。
 
    驀地,一片白雪飄進屋內,於門前香消玉殞。
 




    她的妹妹化為冬雪,春風,夏日,秋霜,與她永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