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那時候,我身處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裡,牆身是白色、檯是白色、床是白色、沒有書的書架也是白色的。
 
當時的我大約是五歲?抑或六歲?
 
房間裡唯一的色彩大概是我哥哥,他略大我一年,盧諾森是他的名字。
 
「呢個係今日嗰個對象,你背好啲資料未?」盧諾森在椅子上打開檯面的檔案資料夾。
 




「背好啦。」我坐在床邊點頭回答。
 
當時我們的腦袋裡面除了執行人口販賣組織的指示,並沒有太多對世界的認知,包括道德對錯、社會價值。
 
當牆上白色的時鐘的指針搭正12,就是我們可以離開白色房間去執行任務的時間。
 
門打開,一個男人已經在等候著。
 
我們今天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扮演一對與父母失散的小兄弟,然後尋找一位名叫羅樂思的女士,並必須切法讓她相信我們是她朋友的兒子。
 




很快,眼前羅樂思女士便完全相信我們她朋友的兒子了。
 
「估唔到你哋就係阿布嘅兩對仔,睇落你哋都有幾分似佢。」羅樂思女士一定有很久沒見她的朋友,也從來沒有見過她朋友的兒子。
 
「咁妳可唔可以幫我哋聯絡爹地?」盧諾森喝了一口咖啡店裡的朱古力。
 
這咖啡店的裝橫古典雅致,窗邊風景如畫。這裡應該是中國內地某個小鎮,但我真的忘記城市的名字了。
 
「但我而家無你嗲地電話,你哋自己有無?記唔記得?」羅樂思的臉容親切和藹。
 




我搖搖頭。
 
「我哋無爹地電話,剩係記得呢間cafe。」盧諾森說。
 
「阿姨,你可唔可以帶我哋去火車站?」我誠懇地問。
 
「只要去到火車站,我記得喺邊度落車,我哋就會知道點樣返屋企㗎喇。」盧諾森哀求地說。
 
「但係……」羅樂思有點猶疑,可能她想著會不會乾脆報警。
 
不能報警,我們的劇本裡只有她帶我們去火車站,沒有報警這個情節。
 
「因為我哋唔識點樣去火車站……如果去到火車站……我哋就可以好快返屋企㗎喇。」我說。
 
我望向盧諾森,因為檔案資料夾沒有教我們如何阻止她報警。




 
「但你哋失蹤咗咁耐,你哋爹地亦都可能已經報咗警。」羅樂思的思路很清晰。
 
「阿姨你根本唔知道,我爹地同媽咪爭緊我哋,如果俾人知道爹地整唔都咗我哋,我哋以後就跟唔到爹哋。」盧諾森哭著說,「我想要嗲地。」
 
於是,我們又向她盲說了一番父母離婚和爭撫養權的故事,用故事轟炸她,讓她最後只能說:「好啦,我帶你哋去。」
 
檔案資料夾叮囑我們,不能讓羅女士發現我們衣袋裡藏有白色的粉末。
 
最後結局是,她把我們帶到火車站,然後有一些飾演公安的人就走來跟她說話,並從我們的衣袋裡搜出白色的粉末……
 
然後的故事,我就不記得了,因為已經不是我和哥的戲份。
 
小時候就是這樣,每天都去演不同劇本的角色,在我們的眼中,沒有好的壞的,只有能不能演好,我記憶中,我們沒有失敗過。
 




我拖住哥哥的手,問他:「其實如個女人報咗警,我哋會唔會去咗另一個好啲嘅地方?」
 
雖然年紀很小,但我約略知道這個社會的運作,知道小孩子理應受到社會的保護,不用工作,可以去上學,可以在作文堂寫我的志願……而我和哥身處的地方,並不正常。
 
「加尚,」哥哥面帶溫暖的笑容,摸著我的頭髮,「呢度啲人都有教我哋讀書寫字,教我哋各樣技能,所以呢度唔比出面差。」
 
「但如果尋日我因為分心計錯咗一條數,佢哋就打我。」我摸著自己被打出血痕的手臂,「佢哋話我無可能會計錯數。」
 
血在白色的房間裡顯得特別刺眼。
 
哥哥拭去笑容上的淚水,溫柔地說:「只有重視你嘅人,先會咁緊張你嘅學習。」
 
我知道,這間房間並不是我倆傾訴秘密的好地方。自我有認知開始,我們無時無刻都生活在監聽之下。
 
重視我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的親哥哥。




 
可是當時我還沒想過,我們會被分開。
 
「你哋被人收養喇,應該唔可以咁講,有公司決定買你哋返去。」男人在白色的房間對我們說。
 
我倆互望一下。
 
 「公司會幫你哋入讀正規嘅學校,當然你哋讀完書之後都要喺間公司到做嘢啦!」男人拿著一份合約。
 
「一世?」盧諾森問。
 
「十年。」男人說。
 
一世和十年之別,對於這歲數的我實在沒太大的概念。
 




不過,我和哥哥要分開兩地工作,這對我就有很大衝擊。
 
我並不想花太多時間去記憶我和哥哥分別的離別情愁,只依稀記得他說過:「到我哋有能力自由由在咁生活時,我哋就可以再見面,到時我哋一齊享受生活。」
 
沒想到,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將會成為我之後十年的生活目標。
 
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可是,我一直在想,怎樣才算是自由自在?
 
十五歲的我,坐在在商業大廈頂層的露天cafe中望著天空的飛鳥發呆。
 
是不是我畢業後,再於這間公司工作十年後,我就能夠自由自在?是不是到我擁有一定的財力,我就是自由?
 
這十年裡,我每天打開新聞,打開經濟台、時事台、政事台,嘗試從媒體及數據去了解這個社會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在役役營營的追求什麼,為了什麼爭戰到死,又為了什麼絕望到死。
 
新聞網頭版是大家高舉住「不自由,毋寧死」的口號對抗政權,翻開另一頁是財經專家教你如何靠投資於五年內達到擺脫工作枷鎖,獲得財務自由。
 
有人說一個資訊發達的城市就是自由,有人說城市已經被資訊所控制。
 
或者簡單點去理解,有選擇就是有自由。但人有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沒有選擇?想要的東西,得不到。
 
人一旦有慾望,就會意識到自己沒有自由。
 
等等?!
 
是慾望令我們意識自己沒有自由,抑或慾望限制了我們的自由?
 
公司的培育很全面,不是填鴨式的教育模式,不單會發掘我擅長的領域,教授專業知識,更會訓練我多元化思考,盡量讓我了解世界大事,並用問題誘發我批判思考,問題的模式沒有加入對錯,沒有限制,一切沒有既定答案。
 
這時候的我,已經被學界公認為機械工程的天才,盧加尚。
 
盧加尚,這個名字甚至登上國際知名雜誌。
 
我一直邊讀書邊幫公司工作,公司的工作主要是一些機械工程的研究,研發的技術和產品會賣給第三方,公司的買賣工作一直很低調,但我知道高層一直與世界各地的大人物有聯繫。如事者,直到上一年,麥先生在一次午飯的時候,向我透露關於我哥哥的消息。
 
麥先生是我的司機,也是我的保鏢,也是公司派來監察我的人。
 
原來他跟我一樣正在為公司工作,而他的專業範籌是生物科技,但工作的地點是中國內地。
 
「有間藥業分公司,嚟緊諗住喺香港上市。」麥先生事不關己地說著,「盧諾森係研究團隊裡面嘅人,最近佢……」
 
電視新聞打斷了麥先生。
 
「香港發現首宗新型L病毒,患者是迦南中學的學生……」
 
L?」我把牛扒放進嘴裡。
 
「嗯……睇嚟呢隻病毒會令好人死。」麥先生默默地說。
 
「呢隻病毒無藥醫?」我問。
 
「……」麥先生沉默不語。
 
我疑惑。
 
「呢隻病毒唔係無藥醫。」麥先生沉重地說。
 
我感覺氣氛有異,再問:「點解好好地,學校會出現呢隻病毒?喺邊度傳入去?」
 
「呢個唔係重點,重點係公司有能力醫好呢隻病。」麥先生說。
 
很快,我就知道真相了。
 
我激動得雙手拍檯,說:「即使係咁,都唔應該揾人命去做實驗!」
 
「你哥對於隻藥嘅信心好大。」部門主管悠悠然然地坐在自己辦公室裡,對他而言,這根本不算得是什麼。
 
他只是一個肥伴的生意人。
 
「係我哥決定咁做?」我站在他面前,雙拳緊握。
 
「係公司決定。」他眼角盯著我握緊的拳頭,「好快隻病毒會蔓延開去,學校都需要一啲應對嘅辦法,試新藥係佢哋嘅出路。」
 
「我睇過啲資料,隻病毒唔一定會死人,抵抗力好一啲,有適當嘅照顧,自己嘅抵抗力都可以打得低隻病毒,唔一定要用藥,用藥始終會有副作用。」我理性地說。
 
「你對你哥哥嘅藥無信心?」他挑戰地說。
 
「你知道重點唔係喺呢度。」我說。
 
「如果得唔到研究結果,你哥嘅研究就咁玩完,隻病毒蔓延開去,亦都唔知會死幾多人。但你哥保證過,隻藥可以打低隻病毒嘅成功率係達到100%,亦即係話,只要用藥,病毒就無機會蔓延開去。」他站起來,背對著我,「你知道一隻傳染病最致命嘅係有幾多人感染,即使佢係能夠自癒,但以而家嘅醫療體系,承唔承受得起咁多重症病人?」他語帶威嚇。
 
我吸一口氣,說:「算啦,反正唔關我事,呢啲係公司嘅事,你哋鐘意點就點。」
 
部門主管卻轉身,望著我:「呢隻係一隻未經數據支持嘅特效藥,既然無數據支持,人自然無信心去試,咁你覺得可以點做?」
 
「將呢隻病毒嘅後遺症講到好可怕,然後揾一堆專家去支持呢隻藥。」我漫不經心地說。
 
「講得好好,呢件事就交俾你,天才。」部門主管將檔案夾移到我面前。
 
「公眾會發現呢件事,公司嘅聲韾會受影響。」我說。
 
「你嘅任務只係需要令學校嘅師生家長簽約,繼後嘅我哋會處理。」部門主管嘴角上揚,「而且我保證呢件事會包裝得好好,我哋只會成為藥業界嘅英雄。」
 
的確,如果沒有特效藥迅速截斷病毒的蔓延,醫療系統真的會崩潰,在用藥這件事上面,無論是公司或者政府,都誓在必行。
 
只不過,我真的不想當這個劊子手。
 
這特效藥的副作用是……終身不育。
 
部門主管走到我面前,用誘惑的語氣跟我說:「你都想你哥嘅事業更上一層?」
 
一步一步登上更高的地方,是不是就可以擁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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