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初沒有那場初見,她想她是沒有勇氣在黑暗中活下來的。

那年的雪出奇地大,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她冒著風雪深入御龍峰,就是想一看傳說中夜月花的風采。

她不過是道聽途說那兒是夜月花生長的地方,沒有實質根據,但或許因為夜月花是幸福的象徵,即使白雪紛飛,千辛萬苦她也單純的想去看看。

——沒想到,會跟那個人相遇。

他彷彿是雪中的山鬼妖精,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一身鮮艷的紅衣,就像是雪地上悠然怒放的艷花,紅得幾乎滴出鮮血,及腰的長髮似是隨意地束起,僅用銀色的素簪固定好。他看起來就是那些富家公子,但出奇地,他並不惹她討厭。





「你也是來看夜月花的?」

他開口,聲音平平穩穩的,很是悅耳,令她心頭生出一陣暖意,她嬌嗔道:「原來傻子不止我一人。」

他回頭過來,臉色有著病態的蒼白,黛眉恰似水墨畫中輕輕的一筆,隨意勾勒著自然的美態,眼珠異常的黝黑,宛如深不見底的淵潭,深邃難測,眼波晶瑩如晨露,他朝她淺淺一笑,微薄的朱唇仿似亂世中的一抹霞彩,讓她看得有點失神。

只聽他道:「世人,總是喜歡將飄渺的東西視作幸福,無人不癡,無人不傻,你我也不例外,醉生夢死,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歡。」

她衝口說道:「美人兒哥哥,你看過幸福的樣子嗎?」





他聽她這樣稱呼他,有些發愣,接著忍不住笑了出聲,「沒有,所以我才想在我雙眼完全瞎掉前看看傳說中的夜月花,你呢?」

這回輪到她怔住,若不是他提起,她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失了焦點,目光雖是落在她身上,卻沒有正視她的臉。

「沒有。」她上前,從懷中拿出火熠燃亮彼此的臉龐,「但美人兒哥哥,我覺得,幸福必然跟你一樣美好。」

他定神凝視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的低頭來,耳根早已經紅透,他突然一笑,說了聲再見,竟就這麼轉身離去。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什麼惹他不快,忙道:「美人兒哥哥,你不去看夜月花嗎?」





他的神情有點落寞,但笑意依然未減,「白雪茫茫,豈有月出之時?你道我們是不是傻子?」

她整個人呆住,心想他們真是傻得要死呢……若真要看夜月花,也該等雪霽的時候。

「但我想,人就是這樣子,不管在何時,抑或是何地,只要有這麼一點希望,人們也總是想擁有幸福,不顧一切也要去追尋。」他像個兄長般摸著她的髮,手心是沒有溫度的冰冷。

他看起來其實很年輕,年紀應該也不會超過三十歲,但不知為什麼,她總是覺得他有一種從心而來的憔悴,外表依舊的風華絕代,但內心千瘡百孔,已然蒼老。

看到他真的要離去,她急道:「美人兒哥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姓高,名字乃家父隨意而起,並沒有意思,不提也罷,丫頭喜歡的,還是叫我『美人兒哥哥』吧。來年春天若是有緣,我們必然會相見。」

那一聲「丫頭」,實在教她聽得面紅耳赤,她只是默然看著他離開,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告訴對方,他的身影漸行漸遠,但他低聲吟唱的詩詞卻是如此清晰。

「清風送別離人淚,花開花落,只記當時年少。」





不知在什麼時候,她手中的火熠已經掉在地上,火迅速融化清雪,轉眼又被雪水所滅,她聽著,牢牢將那句詩詞記在心裡。

來年春天她再來,風景依稀似去年,但人面桃花,她沒有再看到她的美人兒哥哥,而她,也一直沒有看過傳說中的夜月花。

美人兒哥哥,彷彿只是去年冬季的一場海市蜃樓……

花開花落,只記當時年少——初遇後,便是兩兩相忘吧!

那時她還不過十五歲,正是荳蔻年華,剛學懂相思的滋味。

千古傳誦的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西楚霸王與虞姬,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男的英俊威武,女的秀麗可人,總是愛得轟轟烈烈。

他或許是才子,但她必定不是他的佳人,她只是個女盜,清楚他只能屬於她的回憶,待寂寞的時候細細品味。





每當捱不住黑夜的寂寞,她在月光下驀然回首,那年雪中的初見近得就在她身後——

冰天雪地,紅衣如花盛開於雪裡,那麼一個淺淺的笑容就能融雪消冰。

身外的歲月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任憑月移星轉,花開花謝,只有那人,她的美人兒哥哥,永遠在她心裡停駐著,從始她在黑夜裡再也不覺寂寞。

# # #

她依舊是活躍於黑暗的女盜,其實除了盜竊,她是再沒有一技之能。

她一直都找不到在白日生存的意義,所以才被迫活在別人看不見的黑暗裡,直到一次她失手被靖國「第一武將」趙御風所擒,她加入他的黃泉軍,改名「彼岸」,成為黃泉六戰將的一員,她的盜賊生涯也隨之結束。

當時,御風的副將莫邪說過那麼的一句話:「我可以讓你從黑暗中解開,只要你將你的命賣給我們,以十年為限。」本是桀驁不馴的她居然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後來她偷偷問火照加入的原因,那時火照告訴她,因為他想殺死過去的「自己」,還有莫邪說喜歡他的紅髮,所以他便死心塌地追隨那位女將。





她聽著,總是覺得有些心酸,為自己,也為火照。

她偶爾在想,莫邪或許是在是騙她的。

十年後,她可能還是活在黑暗中,甚至被他們滅口,但她還是甘心被騙,在某些抉擇的時候,選擇就是在於心結是否被人一語道破,而莫邪,就是一個看懂人心的厲害女子,溫柔的話語,像劍一般插入每個人心底裡最軟弱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起美人兒哥哥,他說不管在何時,抑或是何地,只要有這麼一點希望,人們也總是想擁有幸福,不顧一切也要去追尋。

他是說得對的,因為絕望,也因為希望,所以她願意去試。

加入六將後三天,另一位戰將奈何入軍,那是個小孩心智的男子,總是因為想起家人已在夜中哭泣,她獨自坐在屋簷上,聽著他哭得如此淒厲,總是會被他勾起童年的回憶。

她其實是有些羨慕他的,雖受心智所限,但卻擁有著她沒有的純真,如果可以,她也想像他一樣永遠都長不大。





夜裡她聽著奈何的哭聲,忽然覺得心裡有些踏實,月光下忘川抱琴走出房間,似乎是被奈何吵得不能安睡,忘川抬眸輕瞥她一眼,沒有與她談話,坐下來便隨意撫琴。

彼岸一聽,本是躺臥的她立即坐起身來,只覺這曲的調子竟跟美人兒哥哥唱的那曲一樣,她立即問道:「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忘川很意外她會主動談話,因為他們身後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所以六將除了是癡兒的奈何外,其他人也一直對彼此很冷淡。

「這曲,就叫《離歌》,由懋朝晚盛時期的監察御使風離所作,從大內流傳到民間,據說當時精通音律的三宮總管周朝歌為這曲譜過詞,但現在只有首句留存下來。好像就是清風——」

彼岸接口:「清風送別離人淚,花開花落,只記當時年少。」她諗完,沈默了一會,然後無可奈何的嘆息著:「離歌、離歌……原來一開口,便是別離呢。」

忘川彷彿想起了什麼,也是有感而發,「世情薄,人情惡,大家都是在黃泉路走過來的。」

彼岸沒有再說話,閤上眼,首次在月色中睡去。

今夕何夕,他的美人兒哥哥恐怕已經將她忘記的吧?她想他們是永遠都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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