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後: 曼特寧咖啡
第一站
曼特寧咖啡
在人流如鯽的十字路口裡,陽光把氣溫提升至三十三度,小簡拖着簡便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過斑馬線。那黑白分明的線條,就和她穿着的制服的紋理相映成趣。仲夏季節裡,大概只有她是穿着整齊套裝慢步橫過馬路的。
轉眼間,飛機已向着三萬呎高空徐徐爬升,雲朵在無邊無際的穹蒼中,顯得特別具立體感,一時像棉花糖,一時像沒有腳的駱駝。從狹小的窗戶向外望,陽光不知不覺間入侵這冷冰冰的空間。
當飛機在穩定的高度遨翔時,小簡正式開始工作。深藍色的制服配搭紅色的幼長直身紋理,深紅色的圍巾,嫣紅的嘴唇,淡紅的臉妝,還有一對可以為她添加二點三吋高度的高跟鞋,惟走在鋪有地毯的機艙裡,沒有像預期那樣,發出「咯咯」的聲響。
「先生,請問要點咖啡嗎?」小簡推着餐車,在座椅與座椅之間的通道上走過,殷勤地為每位乘客服務。
「我要一杯曼特寧咖啡,謝謝。」一位戴着太陽眼鏡,頭髮有點稀疏的中年男人向她說。
「對不起,先生,我們只有白咖啡和黑咖啡兩種,沒有提供閣下想要的種類。不如嘗試紅茶或者汽水好嗎?」小簡面帶着笑容的回答。她對於這名在機艙裡戴着墨鏡,然後要一杯曼特寧咖啡的乘客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他乘坐的是經濟客位,若果要面子或者顯露地位的,大可以去頭等艙啊,那兒有Latte、Cappuccino,甚至越南、愛爾蘭或者維也納等咖啡種類也有,說不定也會有曼特寧咖啡。
那位墨鏡先生用奇怪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小簡,說道:「那好吧,給我倒一杯普通黑咖啡好了。」語畢便一臉不屑的坐着。
小簡看着他那臭屁的臉,真想一杯咖啡潑過去。然而她是殷勤有禮的空服人員,所以用着熟習了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把熱騰騰的咖啡倒進白色的瓷杯裡,並遞給那位乘客。
「先生,你的咖啡,請問要奶嗎?」小簡把咖啡交到他手裡。
「我要拉花圖案,你懂嗎?」墨鏡先生輕佻地說着。
「過意不去,我們不會提供這種服務。」小簡當時很想說「拉花?拉你媽媽就有」。然而她是殷勤有禮的空服人員,又怎能對客人使用不禮貌的語句呢,還是在心裡埋怨一下就算了。
墨鏡先生用另一隻手做出一個「不要」的動作,示意不需要奶了。小簡依然以微笑回應,正要準備推着餐車離開。
「Hey,小姐,請等一會兒!」他突然吐出一句突兀的英文助語詞,把小簡叫停了。
「先生,請問還有甚麼需要嗎?」小簡回過頭去。
「你看看,這咖啡裡有一條小昆蟲!」墨鏡先生用左手把咖啡遞到小簡眼前,示意她留意杯內的情況。
正當小簡感到驚訝,在想着應對策略時。那位墨鏡先生突然以右手掩着鼻,打了個噴嚏,「乞痴」的一聲,身體每個部分都在誇張地振動着,而原本左手捧着的咖啡杯,溢出了一大半,還有一部分潑向小簡那深藍色的制服上,甚至濺到她的臉上。
「發生甚麼事了?」小簡的同事嘉敏見狀,立刻跑了過來了解。
「沒什麼,我發現咖啡有小昆蟲,想請教這位小姐原因,而我突然鼻子感到不適,然後就……」墨鏡先生自圓其說。
「那樣,我們為此事感到抱歉,待會為先生換上一杯新的咖啡,請先生你見諒。」
嘉敏亦面帶着微笑的向他道,並為他遞上紙巾,再作出抱歉的躬身動作。
她亦把紙巾遞給站在一旁的小簡,把嘴巴湊近她的耳朵,輕聲地道:「不要為這個墨鏡中年漢生氣,這兒留給我處理,你去洗手間整理一下。」
小簡一臉無奈的,但她感謝嘉敏為她解圍。也有一個多月沒有編到和嘉敏同一更了。她們一起上學,一起畢業,一起面試,一起受訓,一起對着鏡子練習微笑;無論什麼時候都想走在一起,是值得乾乾杯的好姊妹,即使在三萬五千呎的高空上。
這一班機難得可以再和嘉敏一起飛,豈料中途殺出一個墨鏡中年漢出來,把原本快樂的氣氛給搗碎了一大半。然而,她是殷勤的空服人員,而且訓練有素,這是工作中的一部分。況且,坊間有句很有意思的俚語說,薪金裡是包括了「不快樂」那部分。
她走到位於機艙末端的洗手間去,試圖沖洗一下剛才被潑中,粘在制服上的咖啡漬。而那咖啡的香味,在空間有限的洗手間裡,居然縈迴不去,這使小簡的怒火又無名的冒了起來,甚至想詛咒那個野蠻的客人,最好遇上空難死掉。
「啊!不可以,我也身處同一客機上啊,這樣一來豈不連我也……」小簡自言自語的,接着按下水龍頭,用清水沖刷着制服被咖啡弄污的一處。
當她勉強沖刷完咖啡漬後,嗅到臉上有淡淡的咖啡味,令她更生氣,將臉上的化妝置之不顧,灑脫的用雙手盛一些水,一下子撥向自己的臉去,亦希望把今日的污氣也通通清洗掉。是以她把臉湊近洗手盆,正要以手掌盛水用作洗臉時,飛機突然猛烈搖晃,流着的清水把她噴得一臉都是。
經此一噴,小簡的心情差到了極點,若果以一百分為最生氣的話,大概此刻會得到一百零一分,是所謂的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不過,機身的搖晃不只是一下,接下來的幾秒裡,機身的晃動程度比機動遊戲海盜船更甚,甚至感覺到航機正要以垂直的角度向下俯衝,恰如海盜船由一邊搖擺至另一邊,然後呈九十度姿態向下墜一樣。
小簡整個人被拋至天花板,她連忙捉緊扶手,感受到客機是反轉了的,大概是機頂朝着地面那樣。她看着倒轉了的馬桶裡,有着僅餘的水在上下晃動,而那個畫面,卻一點兒藝術氣息也沒有。
飛機似是遇上猛烈氣流,或者是風暴,小簡工作了將近一年,還沒有遇上這種情況。而個人的心情由本身的頭頭碰着黑,轉化成懼怕,是對於可能會失去生命的,由心而至的恐懼。
當小簡繼續牢牢地捉着扶手時,依稀聽到斷斷續續的廣播聲,但就聽不清楚內容,而飛機下墜的情況沒有停止的跡象。她被「倒貼」在洗手間的天花上,剛好與她相視對立的馬桶,內裡的水開始倒灌,一滴一滴的打在她的臉上。臉上淡紅的妝開始溶化,她的表情像扁了嘴的布娃娃似的,想哭,卻掉不出眼淚來。
廣播聲在不知不覺間中斷了,航機還在下墜,速度之快令小簡全身進入無重狀態一樣。戰機可以把機身反轉後還可以高速飛行,然而若果一架客機這樣飛,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但一定不會是為了表演或作戰。
漩渦式的強烈氣流衝破了機艙的部分窗戶,乘客都戴上了氧氣罩,用安全帶牢牢地把自己扣在座椅上,但航機是向下俯衝着的,部分乘客因抵受不到氣流的衝擊而昏迷過去。
機艙裡一片凌亂,一位男乘客被尚有少量咖啡的咖啡杯罩着了左眼,與單眼海盜的造型有點相似,狀甚滑稽。
眾人沒有作聲,甚至連尖叫的氣力也沒有。此刻各人的心情大概也一致,飛機快要失事了,大家的身體也許會和機身一樣,斷開兩截,或者三截,四截。
時間在沒有計時器下自動倒數着,航機已由三萬呎的高空急墜了良久,似乎連機師也對之束手無策。若果此刻有一位超人能够徒手把航機接着,那麼,乘客或許會避過一劫。
小簡仍然被困廁所裡,在迷濛之際,她仿佛看見一個人從馬桶裡冒了出來。
然後,她就昏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