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情人節: 一
傍晚,天空已變黑。但在店鋪燈光的映射下,街道變得燈火通明。軒尼詩道上,一輛5X巴士在修頓球場旁停下。一位十多歲的中學生上了公車的上層,在靠右的較後位置安頓。巴士開動,駛過了盧押道。他望向左邊窗外,看到一座古老建築物,「和昌大押」四字十分明顯。
他憶起自己初時來這裡補習,見到這座樓的印象:明明外牆刻着「和昌大押」,為什麼裡面卻是西餐廳呢?感覺上很有違和感。現在回想,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實中,有些人就像這座建築物一樣,表裡不一致。他自己算是這類人嗎?隨著天色越來越暗,這個問題只在他腦海中徘徊了一會兒,睡意便越來越濃。
今天,是十九年一遇的,中,西方情人節同在的一天。這已是他中學生涯的第四個 - 亦是倒數第三個情人節了。巴士遇到紅燈,停下來。他望著窗外的景物,一輛電車緩緩駛過,街上一束束鮮花清新美麗。他望見軒尼詩酒店的純白裝修,配合着兩條整齊的扶手電梯,令他感覺舒服。他合上雙眼。在這特別的節日裡,他慣性地想起她。他的腦袋開始浮現一些在校園裡,零碎而深刻的片段。她的面孔不停出現:在課室中,她和他在角落處閒聊;在走廊中,她微笑著迎面而來;在禮堂,她在台上演講,他在台下默默地支持她……
紅燈,轉換成黃燈,綠燈 – 巴士繼續前行,他望着軒尼詩道的物事從他眼前走過,漆黑的天空與麻黃的燈光,牽動著回憶與思潮,帶他回到中學生涯的起點……
二零一零年七月,他第一次到盧押道補習後不久,菲律賓人質事件爆發。晚上無線電視直播事態發展,三線劇集皆暫停播出,一股負能量隨即滲滿全城。翌日,他到成功考入的名校辦理登記手續,與一同考進來的小學同學論及人質事件,槍手門多薩的屍體在車門出現的一刻,無不覺得恐怖。值到九月開學,這件事開始被淡忘。他一進校園,碰碰撞撞地找到了課室,課室當時已經坐滿學生,他找了中間的一個位子坐下。
而他就在這一天,初見她。當時,她坐在從黑板開始數的第一排,靠門口的第三行。她正在他的兩點鐘方向。班主任請每位同學走到全班面前介紹自己。輪到她時,全班靜下來,聽她以那清脆悅耳的聲音介紹自己。那時他對她印象挺不錯的,但沒有特別留意她,因為中學的新奇事物太多了。
在這涼快的秋天,事情發展得乾脆利落,順順利利。她當上了班長,受老師重用,同學們開始留意她,尤其是男同學。有時他與班上的男同學一起吃午飯時,他發覺他們的話題總會牽涉到她,而他總覺得好笑。有時候,她前來他座位旁,催他交功課。他與有些同學一樣,喜歡作弄她,跟她說笑,看她生氣卻溫柔的樣子。
秋往冬來,春來冬去。不知不覺間,隨著相處的時間久了,課室中,換課時,他會不期然地望向兩點鐘方向;他再也沒有遲交功課,怕被她催促,被她罵;他獨處時,會無緣無故想起她……
就在初春的三月,他在一次數學測驗得了全班最高分。小息時,他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整理著課本,他微微地察覺,她的身軀正朝他的方向移來。他不敢直視她的臉,心裡急切地想:「她一定不是找我,她一定不是來找我的……」然後埋首在課本堆裡。
誰知,他聽見她輕輕的呼喚他的名字時,心裡有一股微妙的興奮和不知所措。他舉頭望見她的笑臉時,她便道:「你這次測驗很『屈機』呢。」她如今確確切切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說話,她的雙眼確確實實的望著他,他已經高興得不知應說甚麼,於是胡亂地答了一句「是的,謝謝」。她向他報以微笑回應,然後緩緩轉身,在課室到處遊蕩。
他望了她的背影一眼,便胡亂地取出一本課本,然後拚命地讀着書,卻完全不能專心……
當天放學後,他獨自在回家的途中,陶醉地回想着小息時發生的事,回味無窮。他腦海裡中不斷浮現着與她對話的情形,想將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會兒後,他開始怪責自己:為何不珍惜機會?反正她數學能力普通,如果我問她分數,讓她表達她比我低分,然後我自願提出私下教她數學的提議……如果她應允了,我豈不是可以經常看到她?唉! 天啊!我錯失良機了!雖然他為此感到很可惜,但想起今天的事,他依然很興奮。
巴士駛到晏頓街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沒辦好的事。他打開書包,取出一本硬皮書。他在八天前借閱這本書,由於是電動借閱,書上沒有蓋上還書日期。而他又把電子收據弄不見了。但既然過了一個星期,他心想,都應該逾期了,待會兒還是趕快還了它吧。燈火闌珊處,一個個乘客走上巴士的上層,有的幸運地找到兩個雙連的空位子,有的只好坐在陌生人的身旁。曾經,他會幻想她突然在樓梯旁出現,然後見到他,坐在他的身旁。那一定會使他興奮得甚麼不好的事情都忘記。
他記得她讚他成績好那一天過後,他倆甚少有溝通的機會。每天,他就是遠遠地望著兩點鐘,由第一堂直到最後一堂。他不敢主動找她聊天,因為害羞,害怕自己說的話不夠好聽,令她感到煩厭,影響她對他的印象。對於他來說,她是一朵需要好好呵護的小花,她覺得煩厭只會令他心痛。在這春天,這朵小花正微微地滋潤著他的愛魄,他就是怕連那一丁點兒的滋潤也沒了。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早上的中文課,學生皆覺得無其沉悶。 「兩點鐘」今天沒有上學,他伏在書桌上,半專心的聽著。中文老師正解說着王維的《山居秋暝》:「王維的詩,經常含有中國佛家的思想。『空山』的『空』,其實有佛家『萬物皆空』的意境。」
「萬物皆空,是中國佛家尊崇的重要概念。他們相信,世間上大部分事物,都不是永恆的,所以都是空虛的。例如,人不應該執着於功名利祿,因為這些東西你雖現在擁有,但到你要離開世界時,你是帶不走的。任何功名利祿都是『空』。
「又例如,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子,無論多麼漂亮,到幾十年後也只會是一堆骨灰。故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老師的發言語妙絕倫,令他聽得入神。他呆呆的望著座位空置的兩點鐘。沒錯,萬物皆空,但他更加相信人非草木。人,是有思想感情的,怎能輕易放下一切?面對心上的人兒,人難以相信萬物皆空。
巴士快要到達金鐘。左方,草叢裡有一座碑,刻著「謝謝光臨灣仔區」。現在他正位於軒尼詩道和莊士敦道的交界。隨著兩條大道交織在一起時,他和她的故事也要繼續說下去了。
2011年三月十一日,日本發生9.0級大地震並引發海嘯。兩星期後,學校舉行了一連串的賑災活動。他參與了向師生募捐的活動,捧著捐款箱。
一大群女生捐過錢後剛剛走過,正在他身後躲著的同學終於出來,不禁吐了一口氣。他打趣着笑了一番後,往周圍望了望。壁報、校門、另一塊壁報…且慢,校門外出現了一塊熟悉的臉孔……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