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華特萬萬沒想到,這一趟非洲之旅回來之後,突然就成了全民公敵,同時導致他開業了15年的診所和沖刺了50年的人生面臨第一次巨大而迫切的危機。
 
他本是鎮上頗有聲望的牙醫,與人爲善,鄰儕敬之,只是有一些不得人心的小嗜好和偶爾占據理智的虛榮心。于是,他上星期把自己一些小嗜好的記錄上傳到個人網頁,怎料炫耀的動機會爲其一帆風順的康莊大道招來翻天覆地的災難,而且隨時摧毀他余下本可安穩度過的人生。
 
事源華特去了克魯格國家公園度假,當看見一群一群的野生動物在廣袤的平原上無拘無束地奔馳時,食指的關節就癢了起來,碰巧,他的導遊兼朋友的鼻子也癢了起來:前者想要扣扣扳機來止癢,後者則透過前者扣扳機前把手伸進口袋掏出花綠綠的鈔票遞到鼻子前治癢。這一個完美組合終于磨成協議,心領神會地互覰一眼,抿嘴一笑。老朋友同時拍拍華特的肩膀——這下是免費的——好給他一個肯定的信心。
 
響亮的槍聲震徹平原,原來站著吃草蹲著乘涼的動物馬上一哄而散,揚起黃布一般的厚實的塵土,待塵土散得差不多,動物已經跑遠了,只剩一只羚羊躺在不遠處一動不動。
 
想必老華特的智慧是隨著頭發掉光了,他好殺不殺,居然殺了國家公園的明星羚羊,它的沙龍照可是當地旅遊網站上的背景圖片呢!這只5歲的母羚羊叫希爾,是南非的國寶級動物,曼德拉曾經親自到克魯格探望它,說它代表了南非新生的生命力,是動物界的一次封爵加冕。它是國民的自豪,是南非的代言人。老華特不打一聲招呼,就把人家象征國家的動物撂倒,就爲踩著它的頭,舉起一個勝利手勢拍一張照片——所以這一著他就吃不消抱頭鼠竄了。他這一槍實在開得太不聰明,每年花10萬美元來打兩次獵,照片裏倒在他膝蓋下的不是獅子就是獵豹,有一張還照得特別遠,因爲打到一只長頸鹿咧!所以他這次何必挑一只活蹦亂跳的宣傳大使來打呢?
 




每當有誰抱著天知道的心態把自個兒狩獵的成績放到網站上,勢必惹來站在道德高臺同情心泛濫的網民一番體無完膚的無死角的炮轟,盡管每個受審判的人——例如此刻坐在電腦前一陣心悸一陣驚慌的老華特——都拿出“這是合法狩獵”來對抗,可這面盾牌在網民眼中的大是大非下是過于脆弱了,他來不及緩過勁,眼睛已經盯著地上的碎片。他必須把自己從網絡上抹去,才能換得一時半刻的安寧——是一時半刻,因爲很快就會有人找到他的堡壘,同時他將會發現,這個世界沒他想象的那麽大,那麽安全。
 
老華特也選擇了退下,除了從網絡上退下,還從現實中退下,因爲這次不智的獵殺比8月臺風刮得還要強烈而持久,把他的生活掃蕩一通,把他過去奉公守法默默奮鬥建設起來的舒適生活和聲譽掃了個頭尾不齊,剩下頹桓敗瓦。他的診所好幾天沒開門了,人也不見了。可診所比任何時候要有人氣,因爲一群拿著抗議和譴責牌子的人堅守門口,他們還真以爲老華特就躲在鐵門後咧!以爲如此這般七情上面喊一喊,他就會耷拉著頭抓著耳朵走出來咧!老華特早就溜回老家去了!

頭幾天,是人們情緒最爲激昂,情感最爲澎拜的幾天,很快,他們的熱情以另一種形式體現,先是有人拿了一張希爾的大照片放在診所門前,那照片用一個精致的大木框鑲著,整體好比某個偉人的國葬的遺照,那相框頂尤其醒目地刻了一行字,很小,紅色卻很搶眼,這行紅色小字寫著什麽呢?你只消靠近兩步,就能看到“韋氏沙龍”。
 
接著,有人拿了一些花過來放在照片前,是從普羅旺斯新鮮空運過來的薰衣草。慢慢地,其他花束,玫瑰、波斯菊也簇擁在照片周圍,那些花都挂著一個小牌子,你走近看看,發現牌子上寫著是“瑪麗花店”、“珍妮花的世界”、“玫瑰夫人”,陸續有來。
 
 要瞻仰大人物的遺容,當然得有個實物在場,那麽情緒也來得容易一點,只是,羚羊大使的屍體是不可能有的了,于是,用可愛的布偶來代替也是無可厚非,合情合理。你會發現,有誰放了第一個布偶之後,就陸陸續續有其他布偶的加入,看不到是誰放的,你會懷疑它們是不是半夜從下水道裏爬出來的。這些布偶形形式式,先是羚羊的,然後其他動物也有了——死于老華特槍下的動物的亡靈似乎都化身爲可愛的布偶,在診所門前一字排開,是在回應悼念者的情感,還是護送羚羊上天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布偶和那些花一樣,屁股都吊著一個牌子,“兒童天地”、“玩具世家”、“布萊克的禮物袋”,有一個更明目張膽,價錢牌看似“不小心”地貼在一角。





快一星期了,哦,這下子才精彩,有人早就印了一些畫冊,希爾的高清寫真只賣55美元,你看看,每只羚羊都一個樣的,要分出是不是希爾,除非你是它的奶媽。

過了一天,《克魯格國家公園的明星》也出來了,是一部近300頁的傳記,你不得不佩服撰寫者,他到底憑著怎樣的想象力,還有到底和希爾熟悉到哪個地步,才能謅出這麽一部曠世傳奇——只賣60大元。

又過了一天,終于有人站出來說,希爾是和其他羚羊有分別的,而且分別很大,大到要用新一本相集來穩住這個分別——它的額頭有一個三角形的黑斑紋——想知道這分別是否真確?掏出80元來證實吧!

兩星期過去,診所門前的人群非但沒散去,還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以照片爲中心的陣營是越擴越大了,現在你想在希爾的照片前鞠一個躬,先得經過那一排的漫畫、鑰匙圈、T恤、抱枕、環保袋、背包......你還以爲自己來到一個跳蚤市場,或是博覽展,最新最全的商品一應俱全。那些瞻仰遺容的慕名者除了帶上一張哀傷不忿的臉,還帶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來裝飾希爾的豪華墓地。當然,別忘了告知這些玩意兒是哪個店鋪公司提供的,而且最理想的是“不小心”留下價格牌。

其實現在想起來,我還蠻喜歡《克魯格國家公園的明星》那本傳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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