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研究舊四大亨的友人談起奇聞異事,他老兄死活不離舊四大亨——開口閉嘴都要賴上幾位前人的大名——然後就談起這麽一則怪事,一則陰謀,經過粉飾,仿佛是整個過程的目擊者。


2
“東方之珠”鍍金的大門前,擠滿了香鬢麗影的,坦胸露背的,達官貴人的,三教九流的。霓虹挂牆招牌直把樓頂十米範圍刷成粉和紅交融的夜色,似乎凡要提起十裏洋場,人們的印象只許停留在這個夜總會的色香光影。
 
對面的一個小夥子總挂著羨豔的目光隔街相望,看進出的人,聞門口飄來的花露水,聽溜出門縫的歌聲,老想著哪一天那扇鍍金大門會在自己背後合上,那些人、花露水和歌聲會把他給淹沒。
 
小夥子管著一檔水果攤,給人削梨子皮也能賺幾個錢,他的攤只賣萊陽梨,也給人削萊陽梨,于是人人管他叫“萊陽梨”。




 
他賣的萊陽梨又甜又大,人衆愛一嘗再嘗梨子的清潤甘甜,萊陽梨則愛觀察來吃他削的梨的人,也愛看對面徘徊在門前的人。這些年來萊陽梨練就了一個技巧,除了削梨子皮的精准快速美觀——遞到人家手裏的梨總是白晶晶的——更學會看人閱人。人的身體會說話,會告訴他眼前這個人的本性作風,豪情或矯情,可信或可恨——品流複雜之地,每一天每一個人都是他活生生的教材——他尤其善于觀人的手,一雙手經過他的眼睛——哪怕那人穿得光鮮著得低調,是勞動的手,弄墨的手,權貴的手,佬官的手,小白臉的手,敗家子的手,情婦的手,寡婦的手——心裏馬上就有一個底。萊陽梨其貌不揚,可和誰也能聊上兩嘴,逢人作揖,見高擡見低敬,那老小不大的攤子在大夜總會門前擺得久了,見人就寒暄兩句,人們自然會記得這麽一個萊陽梨,若少了他和他的攤子,總覺得這街上缺了一塊不順眼。
 

3
今晚,只落下一兩聲酒言醉語,萊陽梨准備收攤回家了。此時,一個女子來到萊陽梨身後,他轉頭一看,頓喜上眉梢,人也慌了。眼前的女子明眸酷齒,淡妝典雅,兩瓣朱唇予人欲言又止的錯覺,好像收攏了醉人的秘密,那雙大眼睛呐,簡直火燒火燎,勾人心魄——所有的風韻都凝聚在這對眼睛裏頭——看得萊陽梨一時忘了何時何地和自己。可他馬上就被女人隆起的大肚子奪去了眼光,就失意下來:看她穿的絲綢旗袍,畫的胭脂水粉,舉手投足的含蓄,波瀾不驚的架勢,不是某某大官的妻,就是某某大帥的妾,他哪敢動非分之想?
 
“夫人要買梨子嘛?甜大的萊陽梨沒剩幾個嘍。”萊陽梨畢恭畢敬翻開剛蓋好布的幾個梨子,怎料女人只往他的上衣袋口塞了一張大鈔,就拿過了剩下的幾個梨子,轉身走去,留下一陣撲鼻的胭脂味兒。
 
“誒!夫人!用不著!太多嘍!”萊陽梨想追上去,可眼角瞥到那張大鈔的一角是白的,就馬上把它掏出來拉直,反過來一看,鈔票背面是空白的!可上面留了一行字:于百鳳朝見面。




 
萊陽梨的臉馬上就紅了起來。說到百鳳朝,他是臉上恨心裏笑。
 
百鳳朝。他每天都得經過百鳳朝,早把那鮮活的畫面都刻在腦海中:倚在窗前花枝招展的妖冶姑娘,臉上的脂粉厚三寸,俗濁的香水揚三裏,胸前的那一道陰影,總能把不少腰纏幾個銀子的男人吸進百鳳朝裏。
 
這麽說,這個女人也是百鳳樓的姑娘嘍?這等容貌,應該是花旦吧?萊陽梨想,孩子的爹也許是其中一個常來他這吃梨的人吧?想必是托他打聽孩子爹的下落,要不她爲啥要找他?
 
這麽想,他就好奇過頭了。他先把車攤子推回家,經過百鳳朝時尤其變得留神。但是,今晚百鳳朝似乎特別的安靜,平常總能聽到一堆嫵媚的嗯嗯哼哼圍著一個財大氣粗快要斷氣的大笑,現在只有通明的燭火映照著孤獨的百鳳朝牌匾。

這時,百鳳朝二樓的一扇窗推開了,有人抛了一個聲音下來:“噓!這裏!”萊陽梨擡頭一看,窗前是一個娃娃臉的姑娘。姑娘指了指下方,萊陽梨順著指向扭過頭,百鳳朝的門輕輕推開了,是方才那位塞給他假鈔姿容豔麗的女人,她俯身探出頭兩旁張望,然後一把拉住萊陽梨的手拖進百鳳朝裏,慌忙帶上門。





萊陽梨剛適應裏頭的燈光,差點沒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掉出門外。百鳳朝裏沒有一個客人,姑娘們都圍在大廳堂裏,或站或坐——那個娃娃臉的姑娘也下樓來了——她們全都頂著一個大肚子。

掠過萊陽梨腦袋的第一個念頭是:“哪個男人這麽厲害?百鳳朝的鳳要生下一堆凰嘍!”那個女人拍了萊陽梨一下,他才把色眯眯的帶點兒譏諷的眼睛轉向她。

“你別胡思亂猜,事情不像你腦子裏想的那樣。”

“難道你要告訴我,你們百鳳朝的姑娘都長蠱脹了嘛?”

“才不是!我以前害過兩趟蠱脹,蠱脹才不會這花樣咧!”廳堂中一個姑娘搭嘴說。

“那你們的肚子......”

“我們也不知道,”那女人說,“百鳳朝自上星期以來就不敢打開門,我們也不曉得怎麽回事,肚子每天推高一個手掌,一天比一天大。”





這群花姑娘想必有求于他,這麽一來萊陽梨的底氣更足了。“那你們拖我進來幹嘛?去找大夫呀!”

“不行呀!我們不能找大夫。”廳堂的姑娘們徐徐靠攏過來,“萊陽梨大哥,我們只能求助于您呀!”

一股濃香的熏染下,萊陽梨擺出了些男人的架子:“爲啥?爲啥非要我不可?”

“萊陽梨大哥,整條弄巷都知道你人面廣重信用,我們這事兒可不能給外頭知道咧!以後百鳳朝還得做生意呀!”那女人說,其他姑娘是呀是呀地附和道。

這群姑娘淚汪汪的目光全投在萊陽梨身上。萊陽梨掃集她們的目光,再掃過她們那簍子大的肚子,而且說到這個份上,他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好拒絕一群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姑娘。

“好吧,”他別過臉看著女人,“我能怎樣幫你們?”

女人的臉頓時綻出笑顔:“我先跟你回家,裝作是你的夫人,然後你去外區找個大夫——別找本區的!他們都來過百鳳朝,認得這兒的姑娘,可騙不了他們——說你的老婆子突然肚子發大,怕是——”

“我知道怎麽說,這辦法也許能奏效,我也認識外區的大夫。”





這時廳堂傳來一陣安慰的笑聲。

“噓!”女人朝她們摔去一張凶臉,然後又看向萊陽梨,神情軟化了下來:“萊陽梨大哥,真是太感謝你喇!我們會好好報答你的,只要這事解決了,你就是我們的恩人,到時你想摟上哪個姑娘,過幾個晚上我們也沒意見。”

“行行,我不是趁虛撈好處的人,”萊陽梨看向女人,“你欠的人情我不要這樣來還。”

說畢,萊陽梨便轉身推開百鳳朝的門,悄悄邁過門檻——他覺得門檻好像比進來時高了些——女人也悄悄跟在其後。一路上,女人始終小心翼翼跟在萊陽梨後頭,兩人保有一段距離。萊陽梨回過頭說:“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咧,沒道理連自己的的老婆子也不曉得名吧?”

女人低著頭,眼珠子朝上瞟了他一眼,那眼神那笑姿甚是挑人心弦。“百鳳朝的姑娘管我叫柳姐,百鳳朝的男人管我叫柳絮,來百鳳朝前爹娘管我叫柳懿。”

“那你的相好呢?”

她搖了搖頭,不肯迎視萊陽梨的眼睛,“沒有。”





“不信,你這麽美麗一個女人,應當——”

“萊陽梨大哥,現在我實在不願談這個。”


4
柳懿坐在萊陽梨的床,萊陽梨出門找大夫前回頭瞥了一眼,見她守在一燭苗火旁,臉映華光,搖曳晃影,美不可繪,發覺越來越中意這個女人,也不介意真當自己的老婆。

萊陽梨跑路去,乘車回,花光了今天賺的銀子。他把大夫引進房裏,柳懿故作鎮定,一怕大夫斷出是一種怪病,二怕這種怪病無藥可治。睡眼惺忪的大夫先切後問,萊陽梨和柳懿配合得相當默契,一回一應毫不違和。

誰料看了一陣,大夫雙手一攤,搖搖頭說:“我不曉得是啥回事。貴夫人一切都很正常健康呀,也沒有懷孕,你說肚子就這麽突然脹大起來,真是聞所未聞咧!”

萊陽梨把大夫送出弄巷,回來時看見柳懿在燭火下白了一臉,仿佛那張臉的血色也給大夫挾走了。

“你要不要我找來弄婆?”萊陽梨問,可柳懿已經聽不進去,瞪著白茫茫的一雙眼發愣,萊陽梨也就沒再浪費時間,奔著出門,跑到弄婆家前,差點把門給敲裂。萊陽梨帶著因爲被吵醒而一臉惡狠狠的弄婆回來,替柳懿驗這看那的。在門外等候的萊陽梨心也開始急了——這些年頭在動蕩的日子中攢積的世故在此刻卻使不上法子——只得來回踱步,想及那一個個挺頂的肚子,就覺得自己攬了一趟渾水,實在是不聰明。





弄婆進去時一臉憤怨,出來時一臉恐懼。

“我這輩子人呐,說大場面見不上,說怪事情倒有些見聞,卻從沒見過像你老婆那麽離奇的,一個大肚子裏頭什麽都沒有,我不敢說是病,但恐怕是比病更可怕的情況!”

留下這麽一句話,萊陽梨就更鬧騰了,他跑進房裏,見柳懿雙手掩臉,便破口問道,“你給我說說!百鳳朝關門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們都幹什麽了?”

柳懿垂下手,淚早已挂滿一臉,抽噎得不能好好說話,說說停停的,“月初的時候,有一個洋人來到百鳳朝,”她手抹去一行眼淚,馬上又有一列補上,“這人國語說得不錯,姑娘都叫他班大爺。大爺穿的可是法蘭西絨西裝,風度翩翩,不像風流中人,”她抽泣著,卻毫不含糊,省去俚語口音,“他確實不是,因爲他來只在二樓要一個房間住一晚,不要姑娘,卻願意給包一個花牌姑娘的錢,只要我們不要打擾他。他唯一一次出房——還下樓到廳堂的時候,客人走剩沒幾個了。

他當時抱著一個皮革箱下來,滿臉堆笑,來到廳堂正中的那張大圓桌——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在場——把箱子撂在上面,我們姑娘們都很好奇圍上去,看看他要幹啥。他打開兩個鎖頭,再轉開一個密碼鎖,才把箱子打開,我們都踮著腳推搡著爭相要看箱子裏賣什麽藥。”柳懿這時打住了,哭了一會清了嗓子,又說:“箱子裏的都是我們從沒見過的東西,古古怪怪的,他說這是實驗用的便攜用具,方便隨時隨地做一些測試。這時我問他是幹什麽的,爲什麽有兩條街外的賓館不住,非要到一個正經男人不敢進的地方來。

他笑著輕輕帶過:‘我被你們的同胞緊盯著,要擺脫他們,只能躲到陰暗的地方,越是正經男人不敢進的地方,對我來說便越安全,因爲追捕我的那些人都是正經男人。’姑娘們哈哈大笑,只得我一人覺出事有蹺蹊,便問他做了什麽事會被我們的同胞盯住,他說他是一個大藥商聘請的藥理學家,來中國研發一種針對白人,能治由亞洲帶去歐洲的外來風土病,最近研發成功了,箱子裏裝的是各種試驗成藥,准備帶回自己的國家做測試。其他藥商知道了,就派人找他麻煩,要銷毀他的研究成果。’

我問他那些藥商爲什麽要這麽做,他說,其實國與國之間老早就秘密醞釀著一場戰爭,那戰爭只能在暗地裏打,因爲他們用的武器是疾病,特別是外來疾病——一些從實驗室扔出來的疾病則會追蹤人種,只使某種膚色的人得病——說完他就拿出一包密封的盒子,撕開,我們看到裏面是十多顆白色的藥丸,他說這些小藥丸就是拯救人類的結晶,遲些也許還能拯救我們。我們聽到當然很吃驚,也很高興,因爲知道這個天大的內幕,但是救命稻草就在眼前。

他忽然問,我們願不願意當他的第一批試驗者,因爲他也需要黃種人來測試這藥對人種是否存有抗性,還掏出一疊鈔票撂在藥丸旁邊,說試驗者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還會額外得到一筆報酬。當時我們所有人看到這些巴掌厚的鈔票,都樂乎所以,當時班大爺能說出嘴的事我們都會做......”柳懿避開萊陽梨的目光,把那張羞愧的臉轉向牆壁,“加上班大爺看上去那樣誠懇靠譜,我們想都沒想,就一人拿起一顆咽下,一副很滋味的款樣。”

萊陽梨差點沒湊上去給柳懿一耳光,接下來的事他能猜到:就是這顆小藥丸弄大她的肚子。

半夜,萊陽梨只好送柳懿回百鳳朝,壓著兩人心頭的沈默和著呼呼冽風,把思緒也給吹到沒幾點星光的夜空去。

來到百鳳朝,柳懿推上門前問萊陽梨:“萊陽梨大哥,您會嫌一個青樓女子嘛?”

萊陽梨剛轉過身,扭過頭應道:“不會。我不嫌你。”

“您會覺柳懿賤嘛?”

“不會。我不覺你賤。”

柳懿笑了,淚也跑下紅潤的臉蛋。萊陽梨也投回一笑,向自己的房子走去。

盡管,沒人願意想到,那是他們最後說的一句,最後見的一面,最後報的一笑,百鳳朝最後的一個晚上。


5
隔天,百鳳朝依舊沒有打開門做生意,幾個公子哥兒在門前敲個不停,敲了一個上午沒人應門,直到外區米商的大兒子實在是按耐不住,帶頭破門進去,罵罵咧咧,卻驚見百鳳朝金碧輝煌的廳堂挂滿了腸子和肉碎,那幾個姑娘七顛八倒躺在血泊裏,肚子都開大洞了。當時米商的大兒子當場就嚇破了膽子,瞪直了眼,僵直了身,站著挂掉了。據說柳懿的死態是那群姑娘當中最優雅的了,她伏趴在地——嘴角的一條血沫反而襯得那張確實漂亮的臉蛋更加淒美——不讓人見她落得如此下場,把一生中所有的苦和恥都埋在血糜之中。

幾個姑娘均死于體內爆炸,當時技術有限,法醫未能給出完整解釋,後來才得悉那種藥丸在人體內會造成幹燥劑遇水造成水爆炸的近似原理,而那些藥丸,其作用就類似幹燥劑。至于那個班大爺,自然不必說,他完美地幹成一票任務——在一個不顯眼的妓院試驗了他的藥,那些藥用在何時何地也沒再聽說到。然而,這整個事件都被封鎖在某個地下室的檔案櫃裏,從此不見天日。

據說,當天萊陽梨就離開了弄巷——他一生也沒再回過弄巷——他什麽都沒拿走,把房子家當統統抛在身後,孜然一身,離開弄巷——百鳳朝沒過幾天也消失在弄巷——在夜總會對街也再看不見他,平常總要吃一個萊陽梨的人——沒人能像萊陽梨那樣精准快速美觀地削一個萊陽梨了——總覺得這街上缺了一塊不順眼。

當萊陽梨再回到夜總會時,鍍金大門是在他身後合上的,花露水和歌聲每晚都把他浸個透頂。雖然後來他的名字傳遍了十裏洋場,片言能翻江,只手能倒海,可他始終不敢回去那個房子,看到那張床,因爲那張床,是柳懿坐過的,那個他愛過的女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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