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盲目的畫家
 
  滴、答、滴、答、滴……
 
  時鐘運轉的聲響,毫不猶疑地打響着周遭的空氣,細粹而鮮明的聲音回盪在寂靜的房間當中,就有如擾人的蒼蠅一樣討厭。
 
  滴、答、滴、答、滴……
 
  女孩的聽覺從小就比別人來得好,就像把時鐘直接貼到了耳邊一樣。她甚至能聽出每個齒輪轉動的聲音,以及到底哪裏轉得不順暢,以至它發出來的噪音特別大。
 




  滴、答、滴、答、滴……
 
  那聲音實在煩擾得讓人想把它拿下來摔碎。女孩心想:大概是房間太安靜了。但她也不能打開窗戶,倘若因而讓風雪吹進房間,可是要挨罵的。
 
  更何況,她也實在不想房間變得更冷了。偶然傳來的風聲,令她知道外面的風雪仍未休止。這時候,其他人應該都不會理會什麼保姆的說話,全都離開房間聚在大廳的暖爐旁邊吧。她不是不能去,卻難保不會又成為他們的戲弄對象,自討沒趣。他們刺耳的笑聲實在比什麼都還難以忍受。
 
  雖然如此,這個冷冷清清的房間,卻總是教女孩倍痛苦。好冷……坐在床上的她瑟縮到被窩裏頭,發現怎樣都止不止顫抖,於是更用力抱緊了腿。
 
  呼掉的氣息悶在膝蓋之間,隨後又旋即消散,忽然讓她感到冬季的晚上還真是一如以往的漫長。女孩從前會想:可以的話會想快點睡着,就算會做惡夢也沒關係。然而,她逐漸覺得,自己也許根本沒醒來過──
 




  或曰現實,或曰幻想。
 
  滴、答、滴、答、滴……
 
  意識到當下已是早上,自睡夢中醒來的少女從床上坐起身。出於自然反應,她還是像普通人一樣在睜開了眼睛,儘管對她來說,睜眼閉眼其實一點分別都沒有。
 
  滴、答、滴、答、滴……
 
  這個房間的時鐘會像記憶中的某個地方一樣,發出特別大的噪音。少女一度懷疑,這究竟是客觀的事實,還是自己的主觀投射產生的幻覺,或是夢境。假如……
 




  人總不可能在夢裏做夢。迅速排除掉第三個想法,少女在心中如是說。我沒有醒來。有一段時間,自己或許真的醒來過,曾有雙溫暖的手揮開一切黑暗,帶自己走進另一個從不認識的世界。然而,那些已然消逝的事不過是過眼雲煙,到頭來,她終究再次落入到惡夢的循環當中。
 
  而且將再無休止。
 
 

 
 
  在密雲的纏繞下仍然掙扎着探出頭來的太陽,正向大地投射出深沉的光線。陽光並不必然使人心情愉快,即使是一樣的太陽,也可以因應周遭景物的特性而產生截然不同的觀感。在工作中不經意抬起頭,看着因為沒有勤加清潔而變得不太透徹,邊框也有點銹跡的窗戶外頭的世界,克雷因在心裏如是發表了感想。
 
  記得萬物之所以具有色彩,乃是因為投影了光線折射出來的七種顏色,但對這個地方而言似乎不僅如此。這一帶似是被下過什麼手腳,投射出來的光線總是陰郁而沉鬱,沉澱澱的色彩像漿糊一樣黏附到任何景物之上,讓克雷因想到堆在工作室一角塵封已久的舊報紙。
 
  如果用繪畫的調色板來比喻,就像是有人刻意在原來的色彩裏添加過多灰色。以似是快要哭出來的密雲天氣為首,托爾維亞地區給人的印象向來如此,並因這種什少見晴的氣候特徵而得到了「憂鬱之都」的別名。
 
  拿起案頭的晶石,克雷因將之對向窗外,朝向今天依舊含蓄地隱沒起身姿的太陽。晶瑩剔透的寶石照耀出淡紅色的光芒,點綴了乏味的工作桌,那有點微妙的色澤卻使他不由得皺起眉。




 
  「哪裏怪怪的……」
 
  他喃喃說道。在格貝爾市採購的時候明明還覺得色彩很艷麗的,為什麼回來就變調了?雖然也不是不可以用,但想到效果可能會不如預期,他始終覺得無法釋懷。再美的色彩來到這裏都多少會有點褪色,想着這就是這個城市惹人厭的地方,他嘆着氣把東西放回原位,百無聊賴地靠到椅背上,呆看着熟悉已久的工作室環境。
 
  在克雷因待着的工作桌後頭,有安放着鎚子、刻刀和量尺等工具的櫃子,一旁則設置有加熱金屬用的火爐,對面關上門的小密室是放置材料用的隔間。店後不算寬廣的空間光這樣就已經擠滿了,沒留太多可以休息的地方。不過這對他來說都沒所謂,工作的地方只要有個位子坐就已經很夠了。
 
  基於好歹要接待客人,店面與相對一團糟的後頭而言無疑要體面很多,擦得發亮的玻璃窗,以及整齊地陳列着大小貨品的櫃檯,都份外教人覺得賞心悅目。總算在最低限度上留了個店家的樣子,今天的工藝品店還是一如往常。
 
 
 
 
 
  可能就是這股憂鬱的氣氛反而造就了創作上的意境,這個地方的藝術事業倒是非常發達。各類藝術創作在這裏也算得上十分盛行,近年在美術界打響名堂的人,有不少都是出身於這個城市,也使當地成了聯邦有名的藝術之都。
 




  亦因如此,製作各類手工飾品、裝飾等的工藝品店也是相當普遍,什至成了托爾維亞地區的代表產物,克雷因工作的這家工房便是其中之一。身兼他師傅的店主是個在製作看版招牌方面有點名氣的工匠,但店裏同時有兼賣其他手工品,套句店主的說法,就是家「從扣針到店舖招牌全包」的店。
 
  師傅是個看上去不太認真的人。這是認識他的人都會同意的評價,什至有人打趣說,他那認真過頭的弟子看起來還比較像師傅。雖然如此,但他工作起來的架勢和成品質素都是一等一的。當時根本不知對方是何人的克雷因,就是被櫥窗裏的飾品吸引,一談之下就被這個隨性過頭的男人收了當弟子,事情跳脫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就是這種個性,才能經常在創作方面給人驚喜吧。克雷因不認為自己能成為這種人,對擠身藝術界也沒有特別的响往,但這些年下來,他的手藝也慢慢進步到得已讓顧客認同,什至像這樣得到獨自處理整個計畫的機會。
 
  不過,這種機遇也讓他有點困擾。不是怕別人失望,而是事情交由自己全權負責這點,讓他無法接受丁點的不如意,很是影響進度,也輪不到他承認自己不是認真過頭了。想到那個又把店子掉給他管,自己開溜半天的店主,他又想嘆氣了。
 
  看着工作台上有待加工的支架,他自覺精神散慢。就在他把畫有簡易圖樣的交貨日期的筆記本頁子釘回水松板上之際,忽然覺得外頭好像有人的動靜而回過了頭。
 
  隨風飄揚的寶藍色披肩──這是克雷因瞬間在視野一角裏看到的景象。然後,就像被雕刻刀刺到手一樣,他瞬時整個清醒,正眼望向了門外,卻發現那裏並不存在任何人影。
 
  是我多心了吧……那一瞬間的形象太過虛幻,不等那道伴隨受驚而竄過背上的寒意退去,他馬上明白到這只是自己反應過敏。多少年了,世上會那樣穿披肩的人又不是獨有她一個,可自己這壞習慣就是改不掉。就在他邊反思邊拿下眼鏡,揉着因睡眠不足而顯得乾澀的眼睛時,店頭突然就傳來一障雜亂的金屬聲響。
 
  掛在門上的鈴鐺響個不停,細粹而清澈的聲音此起彼落。克雷因起初以為是客人,正想起身迎接,卻又因看清了來者的身份而作罷。




 
  「你可真冷淡……看見師傅回來了,你難度不覺得應該迎接一下嗎?」
 
  進來時順道帶上門的店主,則短短對對弟子毫不遲疑地坐回席上的舉動表示失望,刻意嘆了口氣,像個洩氣袋一樣有氣無力地把行裝放到自己的工作桌上,口中依舊念念有詞:「師傅我可是很傷心的……」
 
  放下手上的工作,克雷因不太情願地抬頭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略長的淺褐髮隨便綁成一束,鬍子也亂七八糟的沒剃乾淨,配上啡黃色的外套和灰色的長褲,看起來就像個遠道而來的徙步旅行客──這是克雷因在每年大多數日子都會看見的模樣,今天卻不然。無論是那整潔過頭的面容,難得一見的端正西裝,還是手上的紅玫瑰,都令他以為這個大叔是不是又得了什麼病。
 
  「什麼都不說就蹺掉半天的人沒資格說我。回來時還提着花……你到底想怎樣?」
 
  「那你又怎樣?到鄰市時不也有列車不坐坐公車,每次都多費一倍車程!」
 
  克雷因壓下想破口大罵的衝動,維持最後一絲理性來轉動快要冒出火星的眼睛。
 
  「……糟事就由它去吧,我今天有好消息!」
 




  誇張得令人聯想起街頭相聲的話調,不知道是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而故作輕鬆,還是這個人本來就是如此。克雷因完全認為是後者。也覺得對方口中的好事,對他而言也是壞消息居多,但他還是耐着性子,轉回正眼看了過去。
 
  「今天可是我們家「建家記念日」(語譯:結婚周年)的大日子啊!同時還是提早兩星期慶祝的家女兒生日的日子,我們何不拋開工作,提早休息好分享這樣的幸福呢?你聽我的,就這麼辦吧!」
 
  「啊……是今天嗎?」
 
  克雷因不覺說了出口,氣焰也隨之有所減退。是啊,都完全忘了,他心想。每年這個時候,師傅都會為準備今晚的事情而失蹤半天,已是兩人不成文的共識。雖然不好說這樣有沒有問題,但知道背後原因的克雷因倒不會責怪什麼,只是對方近來老是開溜,早已令他積怨日深。再者,這陣子忙碌起來後,也令他對日子完全沒了概念。
 
  「我懂啦……你就快點去吧,這邊我會負責善後。」
 
  「你不來嗎?」
 
  師傅頓了頓,態度才認真了一點:「你不用擔心進度,凱因茲那傢伙自己也從不能如期完事,就算你按時拿去,他店子裏也不會有地方放。倒是有些事情是一閃即逝的,你也好久沒來我家了吧?小孩子可是長得很快的,露絲現在可是可愛到開花了……」
 
  「你沒需要說得好像我不認識你們一家人似的……」克雷因及時制止了對方似是真要從衣袋裏翻出家庭照來的舉動,沒好氣回道:「這樣強詞奪理說客人的壞話,店會倒掉……再說,我參與別人家的結婚周年才更加奇怪吧。」
 
  「所以就當來露絲的生日嘛,不是我亂扯的,這孩子好想你這個該死的混帳啊。你自己也說了,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們一家子。」
 
  「工作就是工作,你也不想看到弟子第一次接工作就出亂子──這等有辱師門的事吧?代我向師母和露絲問好。」
 
  只要手上還有工作,就會像塊盆石一樣拉也不動。深知弟子脾氣的師傅也許是自覺外人能關心的部份到此為止,也就不再堅持,並轉而罕有地擺出嚴肅的態度,拍了拍馬上又低頭專注的弟子肩膀:「別留太晚啊。」
 
  克雷因只有形式上應了聲。拿起行裝走到門前的師傅又回頭補了一句:「只懂工作,當心娶不到老婆啊!」
 
  克雷因站了起來,作勢要拿起櫃子上的板手。預料到弟子會有此反應的某人當然馬上溜之大吉。像被狂風刮到的鈴鐺發出比他回來時更大的聲響,讓人聯想到某處的瘋子,或是偷麵包的貧民區小孩。
 
  「幾歲的人啊……」
 
  毫不掩飾厭惡之情,克雷因一臉難以忍受的表情坐回了椅上。又分神了。暗地咒罵那個份外麻煩的人,他稍稍轉過頭,看向師傅連工作桌上都不忘用相框放一份的全家幅,又一次唸唸有詞地說道:
 
  「已經六年了嗎……」
 
  露絲出生起計的日子,也大約是他來到這所店的日子。小孩子長大得很快,克雷因對此也深有同感,但沒想到從自己身上流走的時間原來也一樣,感覺飄飄然的沒什麼真實感,好似只有他的「時間觀念」出了毛病。
 
  要不是師傅一家子,我也許真的就迷失了。克雷因有這種自覺,自己的精神狀態就是如此令人放不下心。他當然明白師傅是一番好意,卻還是千方百計找編理由回絕了他。身上有工作──不能說這不是原因,卻不是個有說服力的理由。他固然不是討厭那家人,賢慧又廚藝好的師母、有父親一半活潑的小頑皮露絲,自己總是受他們一家的照顧。可是,就在克雷因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家的一刻開始,他反而再也無法平靜地待在那裏,某種「恐懼」開始在他心裏凝聚成形。
 
  他不願這樣想,那幾乎就是種要窒息的恐懼──
 
  「為什麼得想我呢……」
 
  他望向窗外,那不能更糟糕的天色就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也似是映照着留守者不願承認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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