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話(下):《灰色回憶的旁觀者》

      我一怔……原來我曾經認識一個患有哮喘的女孩……

        當時阿騰當然不知道,夢瑤成長於一個充斥著缺憾的離異家庭。

        在莫名的原因下,小學裏不少同學也知道了女孩母親曾經是性工作者。本來妓女很難擁有完滿婚姻,那勉強建立的破碎家庭在女孩七歲時便黯然崩潰了。

        由於夢瑤一向比較沉靜不健談,很容易成為被調戲的對象。同學的觀念根本無法接受妓女母親,他們非但沒有同情女孩,更將這家庭慘劇當作低俗笑話調侃之。起初只是隨口一兩句,後來因為女孩並沒有回嘴,便變本加厲,樂極生悲。童言無忌,往往成為別人的童年陰影……





        「遲D會唔會步阿媽後塵架。」

        「你阿爸係客人?」

        這些堂上解悶的無聊譏諷,對於一個缺乏母愛的單親女孩來說,是心如刀割的創傷。女孩不善於尋找宣洩的渠道,漸漸患上憂鬱症。負面情緒在寂寞沙洲中屯積,蒸發成絕望的霧霾纏繞身邊。慢慢的,女孩脫離群體,成為孤獨的女生。

      在荊棘多刺的世界,稍微踏出安全範圍就要千瘡百孔,剩下遍體鱗傷的悲涼。

        然而,即使把自己困在孤獨的角落,女孩思緒裏還是迴盪著涼薄虐心的調侃。「以阿媽為榜樣啦你。」「讀咩書姐,退學做雞啦。」「你咁索,客似雲來啦。」有好幾次,基於她討好的外貌及母親的前職業,她甚至遭到男生的性騷擾,問她有沒有興趣賣身。





        每晚女孩回家吃過飯,清潔碗碟後總會躲藏在灰暗的房間哭崩。無力改變,於是無助的抑壓自己……

        一個灰濛濛的雨天,一班不良男生圍著她,肆無忌憚的摟著她的腰,更把她的白色校服從左肩扯下,譏諷她是娼妓……那冒犯行為絕對是性罪行,然而討厭與人溝通的女孩已經沒有舉報的動力了……

        這個世界……不值得女孩去接觸……它……很可怕……很深不可測……

        不斷遭受精神摧殘的女孩終究墮進不見底的深淵,無法自拔的自殘起來。

        希望幻滅的感覺,就如沙漠的雨把最後一滴也甘心下完,那太艱難,太殘忍,同時卻是迫於無奈的。





        創傷,永遠不曾褪去,唯有更甚的創傷才能抹去舊有的痛楚。

        每次偷偷鎖上房門,用刀片割自己的右腿,那淌出的紅,那泛起的痛,就是思緒裏的全部。再不用面對生命的無奈,再不用思慮莫名的苦痛……

      那種釋懷的快感,難以言喻。

      胡亂傷害身體……是失常之舉……太殘忍……

      失常,只不過不習慣背後隱藏的事實。

      本來,事實就是殘酷的,怎麼要裝作一切正常?不割傷肉體,外面的世界就會美好起來嗎?把一切抑壓,笑顏相對,把夢魘如禮物般華麗包裝,生活就會漂亮繽紛起來嗎?

      殘忍的,從來不曾是自己。

      失常從來也是事實,若果社會要將之稱為失常。都市的陌路人,在虛假的煙幕下壓抑久了,竟然把自己內心的負面情緒當成了所謂的失常……





      漸漸,天色黯淡了。

      那虛幻的遊樂場褪色,漸漸變成了另一個畫面,那是兩個星期後的中學校園。現在時間是──

      7時半多一點,我驀然確定了。天色漸漸昏暗,校園7時就要關閉,校工在8時也要離開……

      男生卻把女生牽到操場旁邊的學校泳池觀眾台背後。

      「做……做咩,會比校工捉,比訓導主任罰……」女孩不明所以。兩人一直躲藏在隱蔽的觀眾台後,直到8時,校園剩下他倆,男孩拖了女生出來,離開泳池。

      「鄧日騰,你做咩啊……」女孩大惑不解。她相信正直的阿騰不會侵犯或傷害她,但傍晚犯校規逗留在學校裏幹嘛?

      男孩二話不說,牽著女孩奔向空無一人的操場。天朗氣清的香港傍晚,無垠中懸掛幾顆淡黃,一陣青春的爛漫。





      那令人窒息的灰濛濛裏,真的會有幾許亮點嗎?

      「阿騰,你想去邊──」

      「你等陣未知。」男孩首次對著女孩完整的吐出了一句話。

      女孩以為阿騰準備將她帶到操場的中心,然而她錯了──男孩竟然牽著她來到了三層高的教學樓的牆壁,一條連接往學校天台的直梯旁邊。

      「爬上去?你係咪傻咗……」女孩指著直梯旁邊的「請勿攀爬」的標示,「比人發現可能會記大過……隨時踢埋出校……」

      男孩取過了女孩的書包:「嗯。」

      叛逆的浪漫。

      背著女生背包的阿騰率先來到了廣闊的天台,把女孩牽到平台之上,女孩卻徹底呆住了。





      「點解你書包係天台……嗯?」

      除了書包意外,還有一部木結他。

      「你識彈結他架咩?」女孩一頭霧水的坐在天台中央,男孩提著結他,狼狽的開始彈奏第一句……彈錯了。

      女孩禁不住失聲輕笑,傻氣地道:「唔洗勉強wo──」

      男孩左手再次按著鋼線,再次嘗試著,這一次成功了。女孩擱起剛才調戲的笑容,靜心端詳那樂曲裏的憂傷。

      那是……一首日文歌曲,然而女孩知道歌詞的意思,那是毛毛公仔裏格仔簿歌詞所屬的歌曲……

      在無限大的夢想背後 空蕩無物的世間裡





      雖然連戀慕與思念 都好像會被擊敗一樣

      阿騰把最後一句也彈畢,女孩吭不出聲。

      良久,她才開口:「你練咗好耐?」

      那只是自言自語。歌曲彈奏得正確無誤,歌詞也幾乎沒有出錯。那是和田光司的Butterfly,卡通片的主題曲,歌詞裏的蒼傷卻訴說無奈絕境下的掙扎。女孩自從接過男孩格仔簿紙的歌詞,便立即搜尋了這首歌,裏面的歌詞或許是女孩在夜空下唯一的慰藉。

      一切一切,大概是因為阿騰上次在遊樂場中猜到女生自殘吧?

      其實,男生消失兩個星期就是為了苦練這首歌曲。因為不懂結他,要耗費大量時間記下每一個段落要按哪一條線。一個不懂得日語得口吃男生,到底要苦練多久才能夠無誤地唱出十數句歌詞呢?

      男生呢喃著:「就算絕望……唔係都有D野令你願意堅持下去咩……」

      女生低下頭來,咬著下唇,數秒後苦笑:「有D野……根本無力改變……」

      既然無力改變那絕境,倒不如對襲來的痛楚麻木,忘掉不快的一切?女孩知道,生命裏有太多太多從來都無能為力……

      「送……送比你。」

      夢瑤一愣,接過了男孩從書包取出的毛毛玩偶,寂然。

      阿騰懷著僅有的勇氣面對女生,「我係……西九龍中心蘋果商場買翻嚟……」

      「你一直將隻咁大既毛毛公仔塞咗係書包入面?」夢瑤皺著眉,端詳著毛茸茸的淺藍色物事。

      男生先是一怔,接著驚慌失措起來:「嗯……毛毛條尾下面穿咗個窿……我買完先知,換唔到…… Sorry啊……」

      女生扁著嘴,數秒後卻淘氣一笑:「呢個唔係咩窿,呢種公仔叫將手偶……」

      本來傻笑著的女孩取出了毛毛公仔裏的物件後,愣住了。

      那是一支除疤膏。

      「多謝你兩年前係操場安慰我……我見你右腳好多傷痕,好似你好唔開心咁,琴日係藥房買……唔好傷害自己啦……就算絕望,都唔可以摒棄熱誠架……」

      即使是染上停滯印象的 笨拙翅膀

      也必定能飛起來吧 On My Love

      女孩纖小的身體微微顫抖,咬著下唇,別過臉。她抱著自己的右腿,腿上十數刀大大小小、縱橫交錯的血紅傷痕,叫人虐心不已……

      我渾身猛然一震,破碎的回憶片段驀然交疊湊合著……眼前女孩抱著右腿的姿勢太叫人熟悉了……

      那畫面深深烙印在男生的記憶中……每一刀,都是蒼涼命運無助的宣洩……

      剛才,我就是看到了近乎一樣的抱右腿動作……難道因此離開了滿布妖怪的地獄空間,來到這個回憶世界?

      「做咩喊……」看著女孩傷痕纍纍的右腿,阿騰也甚是難過。

      淚流滿臉的女孩沒有回答,抱著右腿自顧的崩潰。

      對於旁人來說,阿騰的一番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寒暄,對於長期缺乏關懷溫暖的憂鬱少女來說,卻是何等催淚的疼愛。

      只是因為,女孩太寂寞了。

      女生淌下的淚滴多少源於發現原來那只布偶原來是送給她的。今天上學的時候,女生目睹阿騰在班房被人搶走了受傷的藍色布偶,男生被拳打腳踢了許久才在地上奪回了那毛毛公仔……

      在無限大的夢想背後 陰鬱荒涼的世間裡

      就算偏離常識也不壞吧?

      一切,也就是為了安慰女孩的一霎那?就是這樣?

      女孩柔弱的哭了。

      人為了避免受到創傷,紛紛築起虛偽的外殼,劃下了不可逾越的界線,慢慢的,這個世界的色彩渾然褪去,餘下蒼鬱的孤寂,一段段的回憶剩下灰白的悲涼。

      又有多少人,願意踏入那界線,讓別人脆弱的深處脫離冰點?

      在鬱悶裏掙扎久了,女孩把內心的蒼涼牢牢藏起,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真摯的關心她。

      即使是染上停滯印象的 笨拙翅膀

      也必定能飛起來吧 On My Love

      這男生在蒼鬱女孩的生命中,就像煎熬裏的玫瑰。

      儘管,對於男生而言,她只是一個朋友,男生從來只是一心相助,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她……

      女孩說不出當下感覺,但……什麼是愛,女生好像體會到了。一切都很幼稚,卻是純碎的溫柔......

      「係呢……咁你肯講……你叫咩名未?」男生道。

      女生聽罷呆了半餉,擦了擦眼睛:「你好想知道?」

      「咁……」

      「我可以講,不過你要應承我一樣野……」

      「嗯?」

      「你應承我,要好好保護自己,唔好受傷。」女孩抽泣著,每一滴淚也是為他而流的。

      「嗯……」男生渾然不知為何女生驀然這樣說。

      「唔準食言。」女生伸出沾滿淚滴的右手尾指,兩道淚痕映得很惹人憐愛,美得讓人想哭……

      男生窩心的勾著女孩的手指尾,懵懂的他固然不了解,自己在憂鬱的孤獨女生心裏有多重要。女孩當然知道,男生這種把自己的百分百獻給世界的人,在社會中會承受多麼沉重的打擊,因為她也曾經是這樣。

      男生再次開口:「咁你叫咩名?」

      舒夢瑤。

      我低下頭,綠黃色Shirt衫已經沾滿了淚滴。

      這麼好聽的名字,怎麼我竟然忘記了。

      她是我小六認識的一個女孩。

      驀然,畫面由天台變成了蒼白的醫院。我愕然的注視著,完全記不起這件事情……

      在那缺乏色彩的病房中,夢瑤握住了剛剛醒來的頭部被包紮的男孩的手。

      「阿騰……」淚崩的女孩看到張開眼的他,差點兒想靠在他的懷裏。

      為了練好那首歌曲鼓勵女孩,男生翹了當天所有課,並且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餐,在當晚準備離開天台的時候,在準備爬下鐵梯的時候體力不支,雙腿一軟墮下。慶幸的是墮下高度只是9米左右,並不致命,而且男生剛好跌到了草叢之中,減低了衝撞的傷害,身體多處沒有大礙,頭部卻不幸受到嚴重碰撞。

      「嗯……嗯?你係……」阿騰抬頭注視女孩,皺起的眉頭訴說著疑惑不解。

      女孩從阿騰父母的口中得知,阿騰頭部受創,有中度腦震盪,出現記憶混亂的現象。醫生強調,那並非失憶,一切記憶不會消失,然而患者會對過去少部分經歷或者認識的人出現記憶整合困難,若非不刻意在傷者面前透過說話、動作刺激他串連某部分的記憶,他將難以整合事情的來龍去脈,要竭力回想才能夠整合到一個完整的回憶認知。

      不幸的巧合下,男孩對女孩的印象模糊了,難以拼湊對女孩完整的認知記憶,他甚至連兩人每天回家的記憶也無法清晰整合。

      那一次,夢瑤在從地盤趕來醫院的父親懷裏哭了許久。女孩摟著阿騰送的毛毛公仔,淚水早已滴濕了玩偶……

      阿騰的父母跟夢瑤說,會為阿騰申請轉校,中二的下學期將會轉校到一所九龍舊區的一所男校,來年也會搬到沙田第一城居住。而且,父母與阿騰傾談過,發現他對於高小的記憶似乎最為模糊不清。

      女孩當然清楚,男生於高小的時候有被欺凌的可怖陰影,因為好幾次阿騰被欺凌的時候,鄰班的女孩都在遠處看到了。

      哭崩中的夢瑤想起了阿騰被欺凌的情形,雨中哭號的慘狀……阿騰面對的悲痛,遠遠超出女孩的想像。女孩深知,某程度上也是因為男孩被人欺凌的機緣巧合,自己才會遇到哭崩的男孩。如果強行刺激阿騰,迫使他記起女孩的一切,很可能會同時使他憶起被欺凌的悲痛經歷……

      女孩凝望著毛茸茸的公仔……若果不刻意讓阿騰記起自己,或許他會淡忘高小被蹂躪的一切委屈……忘記追求女孩失敗的痛楚、被欺凌的無奈、被瞧不起的自卑……

      女孩聽說,男孩醒來後,口吃的問題出現明顯的改善,對答如流,咬字清晰多了,只是無法整合部分記憶。轉到新學校以後,溝通能力回復正常的他或許可以真正忘掉過去,開展新一頁的人生……更漂亮的人生……

      女孩咬著下唇……值得因為這樣而離開他嗎?事情真的有如斯嚴重嗎……

      夢瑤憶起小四的時候在走廊目睹阿騰在班房地上被眾同學踢至骨折的慘狀……那種被離棄、被奚落、被鄙視的空洞感,女孩深知有多麼的絕望……孤自承受,卻無力改變。還有更多次,夢瑤親眼目睹男生被欺壓的畫面,從來從來,她就是一個旁觀者......

      生命裏,太多事情是徒勞無功的,從來無力改變。

      若果無力避免傷痛,抹去那灰色的回憶,不是一種祝福嗎?女孩很清楚,命運並非竭力掙扎就能夠擺脫,若果逆來無法對抗,把絕望淡忘不是更好嗎?

      遺忘,就是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

      女孩凝視著濕透的毛毛公仔……若果她真的為這男孩著想,實在應該孤自的離開他的人生……女孩實在很感激這個男孩對嘗試慰藉自己內心的悲涼……

      那麼,自己也應該遠離男生,讓他丟下那些傷痛的包袱……

      嗯,忘了吧。

      遺忘,是女孩最後給予的祝福。

      「你係邊個……喂……」阿騰在床上大惑不解的目送著遠去的小身影,抱著毛毛公仔的小女孩。

      他並不知道,轉過身女孩便淚如雨下。

      「騰……即使你唔會記起,但我愛你。」

      我目送著漸漸遠去的纖小背影……很溫柔,卻溫柔得我的眼角無法承載……

      四面的回憶畫面全部也消失,剩下四面的灰濛濛,以及空無一人的天台。淚泉繼續洶湧而下,一切一切,也記起了。

      難怪,我一直都好像對女孩有隱隱約約的印象……

      「冇錯,我地又見面喇。」那是夢瑤在大廈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初時我還以為第一次見面是在窗外的那一次。

      我根本不認識一個叫Ashley的女孩,那只是夢瑤刻意編造的一個名字,為了不讓男孩想起自己而編製的名字。

      那毛毛公仔亦不是我從Jerry家拋出去的那一只……那是我中二的時候親手送給女孩的。

      一路上,這女孩為了讓我繼續遺忘被欺凌的絕望,才竭力隱瞞。即使懵然不知的我吐出無數虐心的咒罵,她還是選擇委屈吞聲。

      一切一切的謊言,卻是那麼的溫柔。

      這女孩,為了守護我,背後承受了多少的委屈,淌下了多少的哀傷?

      我無法自拔的哭崩著……從頭到尾我也錯判了……

      女孩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讓我遺忘了她。

      夢瑤……對不起……

      我抓緊拳頭,朦朧的視線環視四周。

      我一定要離開這裏……回去遊戲世界,把女孩拯救……

      氾濫的情緒無法再被承載,然而我必須振作起來……

      「喵。」小貓往一個方向奔走著。

      我抬起頭,朦朧的視線凝望著眼前的身影……
      最後一個高登Post終於開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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