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47°

 
      11月,灰暗城市的炎夏褪去,迎來一陣涼涼的秋意,黃昏的淡黃灑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陽光尚算和煦,讓寂寞的森林恢復了些微的溫暖。

      芷筠在旺角街道的人海裏穿梭,未到放工時分,街巷不算擁擠,讓她尚懂得呼吸城市的空氣。

      兩個月來也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或許芷筠本來憂心過度了。自從遇見外國男那天起,自己並沒有再遇到過任何怪異事情,也再沒有見過那自言自語的瘋子……或許,是因為她避忌逛夜街的緣故,亦可能因為她遇到的男孩,為內心增添不少安全感。

      女孩在根記粥店的門前停低,下午茶時段的粥店客人稀少,此刻只有一個禿頭阿伯及那個外套男。





      「喵。」店門旁的小身影撲到女孩面前,踏在黃色的拖鞋上,舔著她雪白的腿。

      「貓貓。」芷筠莞爾一笑,彎低腰撫摸白哉毛茸茸的背。這兩個月經常在旺角街道碰到小貓,牠後腿的傷已經完全康復了,身體也強壯不少。今天,Calvin再次把他放到了街外自由活動了……什麼等別人餵朱古力,真的不明不白。

      白哉突然離開了芷筠,一個箭步竄進了人群之中,芷筠倒不再擔心牠會被行人踏傷,反正兩個月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掛著「歡迎光臨」的店門被敞開,最近門的二人卡位仍舊坐了那常客。

      男孩抬頭,向著身穿黑色冷杉的文青少女,和藹一笑:「秋天你都係咁樣著。」





      芷筠穿著一件純藍色的TShirt及短裙子,外面仍舊是一件黑色冷杉。男孩穿著一條牛仔褲,仍舊是那件黑布外套。本來,芷筠只是因為是日不用上課,周圍亂逛一下,誰知真的碰到了這個男孩。

      「喂呀你,係咪不良青年嚟架,唔洗翻學架咩。」芷筠坐下,注視著桌上一口也沒有吃過的雞粥及半杯豆漿──每一次他也是點完不吃,而且只是喝一半。

      Calvin輕輕含笑,手上的鋼筆迅速的轉動著:「芷筠小姐,你未一樣?」

      自從那一次於公園的相遇,女孩便對這大學生產生了好奇。之後的數十天裏,她又經常於根記粥店遇到這獨自一人的男孩,有時候她會走進粥店,跟他聊數句,兩人也因而相熟了不少。不過,每當談及背景之類的,男孩也不會正面回答,只是淡然一笑。

      「我Dayoff啊嘛,我好勤力架。」芷筠嬌俏的雙手托著下巴,水汪汪的雙眸盯著長髮的男孩,「遇到本小姐係你既福氣啦,平時五日都要翻學架,不過因為下個禮拜Test今日先唔教書咋。」





      Calvin靜默片刻,驀然開口:「肚唔肚餓?」

      「嗯……嗯?」芷筠歪著頭,扁著嘴。

      「你肚餓既話可以食咗我碗粥佢。」Calvin依舊轉動著手上的鋼筆。

      芷筠盯著那碗依舊微暖的雞粥,事實上,她的確還未吃午飯,此刻餓壞了。

      「我……我自己嗌得啦,你食啦──」女孩正欲舉手叫老闆娘,卻被Calvin按住了。

      「唔洗啦,反正我冇胃口,你食呢碗啦。」Calvin微笑道。

      「你……真係唔食?」芷筠遲疑著,狐疑著男孩怎麼堅持要她吃這一碗粥。





      「嗯。」他倒不像開玩笑。

      「哼,你係咪落咗迷藥落碗粥度,想陷害我啊。」芷筠揚起嘴角。

      「傻妹,我邊夠膽咁對律師小姐啊,我無錢請律師架。」Calvin真摯的笑讓女孩的小臉蛋泛起一陣紅。她拿起粥匙,小口小口的吃起來,整個人頓感溫暖。Calvin只管盯著她,那微微的笑藏著百般的哀愁。

      那鬱鬱的神緒,是女孩從未從男孩臉上目睹過的。

      「Calvin……你做咩?」芷筠傻眼的盯著他,接著放懷的傻笑,「係咪開始後悔比咗碗粥我食啊你,哈哈傻瓜。」

      他淡然一笑,雙眸比以往晶瑩。芷筠真的是個傻氣可愛的少女。

      「其實,點解每次見到你嚟粥店,你都係點雞粥同埋豆漿,但係你次次都唔食粥,豆漿又剩係飲一半既?」芷筠的嘴角沾了點白粥,就像喝過牛奶後的小貓般淘氣。

      Calvin不予回應,低頭玩弄著手上的鋼筆,神緒有點兒不妥。





      芷筠愣住了,難道她問了個敏感的問題?雞粥倒不像是什麼敏感的話題啊……

      外國男手上的筆停止轉動,盯著玻璃門的眼色有點兒不對。下一秒,他把鋼筆塞回口袋,站了起身。

      「Calvin?你做咩……」少女呆望著不聲不吭地走向店門的男孩。

      「喂呀,你做咩無啦啦走咗啊。」芷筠狼狽的結過賬,一同離開了粥店走到Calvin的身旁。男孩並沒有回答,急促的步伐似乎並非鬧著玩。芷筠忖度著男孩的目的地,同時心想是否自己又說錯話,勾起了男孩的傷疤……

      他在紅燈之時竟大步的橫過馬路,好幾輛小巴及的士也差點兒要撞倒他,把緊緊相隨的女孩嚇壞了。

      兩人終於平安無事的橫越了馬路,六時的天色漸化一片紅暈。芷筠喘著氣,她的身體質素很遜,直到現在也沒進步過。他倆身處一個運動場的旁邊,前方是一個打開了的綠色鐵閘。

      Calvin呆立原地,凝望著前方的一個女孩步進鐵閘內……





      「你識個女仔?」芷筠猜測著,那是一個身穿粉紅色校服的女中學生,短頭髮,身型頗瘦,背負一個Gabriel書包。

      這女生,正跟隨著一個灰色的身影。剛才Calvin必定是在粥店裏目睹白哉被這女孩跟蹤,於是緊緊相隨。

      綠閘入面是一個綠色的石地足球場,一班年輕男生正踢著球,中間夾雜不少髒話。

      奇怪了,灰貓怎麼會竄進了這種地方呢?

      那短髮女孩跟隨著白哉走上了那殘舊的看台,從二十米外芷筠也能清楚目睹,小貓跑到了第三排凳子,走到了一個男生的身旁……

      混血男徐徐越過綠色的鐵閘,走向那看台,大惑不解的少女尾隨著。

      火紅的天空,太陽最後給予的擁抱,讓秋城增添幾許暖和。球場上撕殺不斷,看台上卻是另一個世界。

      「你都好鍾意貓架?」那穿著球衣的男生對著短髮女孩道,白哉躺在男孩懷裏休息著,甚是悠然。





      「上個月我嚟踢波,遇到呢隻貓。」

      相遇的兩人對話很少,主要都是凝視著足球場及依舊和煦的光線,沉默成為了最溫柔的習慣。

      這對男女的笑,看得令人觸動不已。上一次真摯的笑起來,是什麼時候了,有些人或許不曾記起。

      混血男與芷筠坐在後台第六排的位置,混血男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下方的男女,每一句也清楚聽到。

      「係啦,你可唔可以幫我照顧隻貓。」球衣男向著短髮少女道,「我下個月要移民啦,冇辦法照顧隻貓仔,如果冇人理又要流落街頭架啦。」

      芷筠注視著那孤身離開的身影。短髮女孩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白哉靠在她的身旁,低聲呼叫著。

      「你好得意啊貓貓。」短髮女孩終於豁然一笑,撫摸著小貓,聲線甜如蜜,「多謝你啊。」

      芷筠不明所以,這女孩怎麼突然向白哉道謝了?

      「你以後,就叫做朗朗啦。」短髮女孩笑著,雙眸卻淌下清淚,「我係郭雨婷啊,多多指教……」

      「喵。」小貓抬頭注視著戴上一條項鍊的短髮女孩,圓滾滾的雙眸從來只有純情。

      Calvin與芷筠依舊不聲不響的坐在看台上,目送著女孩及小貓的身影。豔陽的褪去標誌著這都市小插曲的落幕,天色逐漸黯淡,足球場的燈柱也全亮了起來。

      「即係白哉佢……嗯……」

      芷筠注視著呆住的Calvin,他哭了。

      Calvin不聲不響的注視著綠色的鐵閘,雙眸水汪汪的訴說著百感。日常一臉淡然的Calvin,竟然驟然崩潰起來了。

      看來,女孩誤以為小貓是流浪貓,決定了收養牠,還替牠取了一個新名字。那麼,白哉以後也不會回到Calvin身邊了?

      哭,是因為不捨?若果不捨,怎麼不阻止那女孩,告訴她事實的全部?

      芷筠連他感觸的原因也摸不清,更談不上予以安慰。兩個人就這樣,呆呆的坐在空空如也的看台上,直到淡淡的月再次懸掛於孤城的夜空。

      「我正名叫白哉。」Calvin聲線沙啞,淚依舊不止。

      每個人,都有不忍回眸的過去,他亦然。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一個年少輕狂的俄國男生來到了香港的金融公司工作,因而認識了居港的日本女子。兩人終決定了一起的走下去,並且誕下了一個可愛的金髮兒子,不久這個幸福的小家庭便移到了父親的老家莫斯科生活下去。

      他們的兒子眉清目秀,而且聰明過人,待人有愛。從幼年到12歲,他都跟父母在莫斯科度過安逸的日子,4歲時還多了一個淘氣的妹妹。兩人當然有的俄羅斯名字,然而日本母親還是為他倆改了日本名字──白哉和千奈。

      白哉對父母很孝順,也對小妹千奈寵愛有加,鄰居也經常讚他是個前途無可限量的英俊小男孩。儘管跟學校的男生混不來,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有很平凡的快樂童年,直到11歲的那一個冬天。

      「可唔可以比一條朱古力我?」

      糖果店的中年男職員抬起頭,注視著一個金髮的英俊男孩。

      有亞洲人輪廓、膚色稍黃的男孩。

      「可唔可以比一條朱古力我?」金髮男孩純情的重複一遍,把數個銅幣擱在糖果櫃檯。

      那中年漢卻輕蔑的笑,把銅幣掃落地,以正宗的俄語厲聲道:「我地唔賣朱古力比──雜、種。」

      一抹唾液彈到白哉的臉蛋上,一個高大肥胖的男生帶著一眾男孩靠近了他──他們是白哉的同班同學。

      「雜種!雜種!嘻嘻。」

      白哉從未受到如斯程度的侮辱,除了委屈就是不解。

      「點解你地咁講我?」白哉內心純情不已,「咩雜種……」

      那面目猙獰的胖同學把瘦弱的白哉推到了糖果店的門口,推開了木門,把他推到骯髒的雪地上。

      「你唔知咩係雜種?」胖男及其他男生步出糖果店,把他圍在白茫茫的寒地上,「你睇下你既膚色同埋雪差幾遠,就知你有幾雜種!嘻嘻……」

      一眾俄羅斯男生往白哉的臉噴著唾液,羞辱著有日本血統的他。

      「我……我……我未同你地一樣!」白哉忍受腰部的劇痛,拼命嘗試坐起身子,卻立時被力氣大得多的金髮胖男孩一腳踩向心口,慘叫一聲。

      「我地一向唔歡迎外來人,呢度只係容許俄羅斯人存在。外人係度低一等,何況你啊,哈哈。你睇下你,俄國人既金髮,不過日本人既雙眼,俄國人既輪廓,不過日本人既膚色……真係,好似中咗輻射咁啊!哈哈哈哈……」

      一眾比白哉高大壯健得多的壞男孩捧腹大笑,一個特別高的男生忽然走到白哉面前,手執一支樽裝朱古力醬:「雜種,想食朱古力啊,我請你食,嘻嘻!」

      白哉被眾人按住了身,高大的男生把朱古力醬向著白哉的口裏猛塞,狂噴著。

      「唔……好……唔好……」

      白哉涕淚俱下,弱質的他卻只能任由狂妄的眾人蹂躪著自己,口裏的朱古力醬溢出嘴角。

      「好唔好味啊?好唔好味啊?好唔好味啊?嘻嘻。」胖男生狠狠的踢了他的小腹一下,其他的男生一同的毆打著白哉的全身。

      「唔好……」白哉渾身劇痛,身邊卻沒有人施以援手。

      當天的雪地,沾滿了血紅,以及氾濫的哀傷。

      白哉當然知悉自己並非純正俄國人,他有一半亞洲母親的基因,使他看上去也有點與別不同……

      他只是不解,哪有什麼問題……為何因而就要被唾棄……

      自己,也不過在人群裏顯得獨特一點而已,就這樣而已,最後卻被遺棄在荒涼的深淵之下。世界不曾給你自由選擇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卻對你的身份肆意進行主觀橫蠻的批判……

      球場結束,人流逐漸稀少。不論街燈再亮,也照亮不了那些脆弱的心靈。

      「所以……隻貓叫白哉係因為……」芷筠靜心的聆聽了Calvin的故事,恍然的弄清了什麼。

      她終於明白了,男生相遇之時為何問她可否請自己吃朱古力,為何他說自己一直在等待一個請小貓吃朱古力的人。

      那只小貓,就是白哉,就是那被欺壓的小男孩。

      Calvin別過臉,欲掩飾臉上的脆弱。

      自從Calvin在寵物店發現被排斥的灰貓,知道了牠有過度活躍的精神問題,因而被店主虐待後,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慘淡的身世。

      小貓,歧視跟自己一樣,不就是被世人所排斥的可憐傢伙嗎?

      他倆沒有緣故的來到這荒謬的世界。沒有緣故的被標籤為怪胎,品嘗著被遺棄的切膚之痛,躺在冰冷的雪地,承受不可承受的孤寂。

      事實上,Calvin把本來的金髮染成了黑色,也不過為了使自己在香港這個華人社會顯得沒有那般特別而已。

      他早已畏懼獨特。

      「我等緊一個請白哉食朱古力既人。」

      因此,男生每天讓小貓到處亂竄,不過是想等到這只小貓,終有一日,在人海裏遇到願意接納自己的那一位。

      他和牠,也不過請求一個純碎的接納而已。

      他和牠,也不過想買一條朱古力而已。

      從來沒有苛求更多,不敢苛求更多。

      「Calvin……」芷筠靜聽男生的自白,也禁不住淌下了幾滴淚。

      足球場剩下兩個哭號中的淚人,發呆似的注視著綠色的石屎地。

      「我父母都係日本人,居港既日本人。」

      Calvin轉頭注視著芷筠,芷筠的雙眸也因淌淚而通紅了。她的輪廓,白皙的膚色的確有日本人的味道,不過必須細心一點才能察覺到跟華人的分別。

      「我小學因為缺乏父母輔助,廣東話未講得準,同D同學唔太夾,放學都只可以自己玩……不過,都無需要因此自卑架。」芷筠回憶起年少的自己。

      每個人,都有不忍回眸的過去,她亦然。

      「世界未曾原諒過我所引致既違和,但我都未曾在乎過。」少女柔然的笑了,「你唔需要介懷人地既目光架……至少……至少……」

      混血男注視著芷筠,月色下淚崩的女孩如玫瑰,脆弱卻漂亮極了。

      「至少……仲有人願意係你身邊啊……至少……」臉蛋通紅的芷筠說不下去,劇烈的喘息著。

      兩人無言無語的,恢復了沉默。

      「你笑起嚟好似我阿妹。」依舊淚流的Calvin忽爾淡笑,朦朧的視線看不清眼前少女的輪廓。

      「係……係咩……」芷筠擦著紅腫的雙眸,卻不自覺的再次笑了,「咁你不如叫Cancer?」

      「嗯?」Calvin擱起了笑容,雙目透露著不解。

      「有冇聽過Tropic of Cancer、Tropic of Capricorn?」少女注視天上淡黃的月亮,「其實Cancer同埋Capricorn係星座嚟,雖然香港市區睇唔到星……」

      Calvin當然知道,一個是巨蟹座,一個是摩羯座。

      Tropic of Cancer,北回歸線,北緯23.5度。

      Tropic of Capricorn,南回歸線,南緯23.5度。

      芷筠注視著漆黑的無垠天空,「我成日都覺得,兩個人相遇,係咪無法避免離別既句號,就好似兩條交叉直線,最終只會越走越遠……如果兩個人好似兩條回歸線咁,永遠沿住平行既軌跡走,永遠相距47度……咁未永遠都唔洗離別囉……」

      Calvin注視著芷筠,無言以對。

      孤獨的世界裏,真的有這種微妙的平行關係嗎?

      「如果我叫Capricorn,你叫Cancer,咁未……」

      「傻阿妹。」Calvin驀然一笑,「我先唔要個咁唔吉利既名。」

      芷筠扯著他的衣袖,鼓著臉撒嬌著:「哎呀,你仲話做人阿哥,哼……你會後悔。」

      「我點知你會唔會自己走開咗,咁我未蝕底。」Calvin雙眼止住了淚,裝了個鬼臉。

      芷筠聽罷歪著頭,接著倔強道:「邊會啊,如果係……咁……」

      「如果係,你就差我一條朱古力。」男孩的聲線從來沒有那般溫柔。

      「傻阿哥,大食鬼。」芷筠笑著用手指戳男孩的嘴巴,疲憊的身軀不自覺的挨往他的肩膀。

      她,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城市的煩囂從不因他倆而靜止,反正他們也不在乎。

      平行線的比喻很美,而美的東西多少藏著淒美。

      白哉終究遇到哪個請他吃朱古力的她了。

      懸掛著的淡黃,終究慰藉了都市角落裏,帶著瘡疤的人。

      2011年11月23日,晴,47度,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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