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已入晚秋,當初在街道上大汗淋漓的日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秋風陣陣,也漸漸換上長袖襯衣。雨革爆發已將近兩月,比起抵禦外敵,更令人懼怕的是慢慢內耗 —— 訴求再三被拒諸門外、官方的不置可否,多強勁的韌力都會有後勁不繼的一刻。

 

不願看見這場運動無疾而終的一刻,但不得不承認現已漸入困境,或者他真的一語成讖,現在早已錯過最好時機,雨革至今只是苟延殘喘。始終香港人還是一個很實在的群體,要其拋開安逸投入抗爭可以一時,但不能一世。

 





或者我也不偉大。踏入死亡十一月,Paper Present Mid-Term蜂擁而至,好像也是時候要處理一下那擱置已久的學業,保衛香港的同時還應拯救一下那即將燃燒殆盡的GPA。說來慚愧,走堂過多,連Sociology的主修科換了講師也不知道,甫入課室還大驚「咦我入錯課室?」,引為一時笑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書蟲應笑我多此一舉哂氣,我亦笑其死讀書讀死書。沒有誰比誰更高尚。

 

「如何回到當時」。怎樣勇武驍悍的旺角勇士再也抵不住清場,亞皆老街和彌敦道相繼開通,少不了幾番流血衝突。暗自羞怯,當時正在趕一份Paper的死線,原諒我還是有那麼一點自私,也沒有到場支援。只是念及當時萍水相逢的江湖俠士,不知清場後各散東西後,去向如何?早也心知肚明,香港終有一天要回到所謂的正常生活去,還是大家最討厭但早已習以為常的營營役役。

 

不過香港人勝在有一份打不死的「小強精神」。沒了車路,還有行人路。689呼籲佔領者還路於民,別阻礙經濟發展,香港人便與其合作到底,瘋狂過馬路 —— 黑警只得以大聲喝罵表達其無奈。Be Water, My Friend.





 

經過那夜與他在公園徹夜傾談後,對他的瞭解又深一層,好像應該要做點什麼,但又如此無從入手。

 

我並不介意他的過去有著某誰,只希望他的未來有我。

 





又是一天上課至夜晚的死亡天。相約晚間用膳,留在大學吃餿不如去旺角吃譚仔或沙嗲王,我提議。待他點頭一刻,也不知慧黠如他有否看穿我的小把戲。吃酸辣米線且加皮蛋又加白肉,兩個人也可以百多二百元結帳走出譚仔。有一刻心想,如果時局安穩,與他天天說文解字四處遊走一起做港豬至死也未嘗不是一種痛快。

 

實在太飽,我又提議飯後在旺角閒逛,他沒有異議,我暗自鬆一口氣。旺角人山人海,「我要鳩嗚」、「我要過馬路」不絕於耳。只見警察在民眾挑逗下已經逐漸失去理智,開始有零星推撞,隨即被民眾報以噓聲。「你睇下,班黑警已經就黎頂唔順。」我道。他沒有作聲,只是緩緩往前走,希望走到人較少的地方,可是人群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使他進退不得。

 

「喂,等等啦,你穿穿插插都行唔到啦。」我嚷道。「你帶我黎鳩嗚?」他反問。從來我的心思都讓他看穿,反之我則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這種不均等一直使我困擾不已。「嗯。」唯有承認。一時間也想不到該說什麼。

 

夜已深,在街道上資訊傳遞較差,聽到有記者被警察強行從地鐵站站頂趕下的消息,又聽到警察向示威者從高處噴灑催淚水,憤慨不已,「仆街。」他只靜靜看了我一眼。在他心目中,我是怎樣的一個粗人已然明瞭,沒有所謂的。

 





終於疏散到較少人的亞皆老街,形勢開始嚴峻,旺角黑夜再度來臨 —— 竟然有人衝出馬路,瞬間令人恐懼的深藍又再出動。一撮手持警棍的PTU不斷追趕示威者,並用警棍推趕其上行人路,「差佬做野!唔好阻住!」無論男警女警都一樣兇神惡煞,形勢一片混亂,一時也沒了主意。

 

混亂間竟然親眼目睹黑警打人一幕,「差佬打人呀!扑到人流左血呀!喂 ——」畫面太快也沒來得及細看經過,只見PTU東跑西竄,在黑暗中哪裡看得清?在街道上就剩下一個血披滿面的身影頹坐在地上,奄奄一息。圍觀之人紛紛破口大罵「屌你老母有無搞撚錯呀,真係不得好死」「仆你個街扑都唔係兜野咁扑落頭架?!會死人架!」我也加入了咒罵的行列,顧不得他嘴唇微張想說些什麼。但對於傷者的傷勢大家也不敢胡亂亂動,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一味在憤斥黑警不公。

 

一瞬的無力感蔓延全身,所謂「人民公僕」均是滿口胡謅之言。沒有權力和談判籌碼,空餘滿腔熱血,政府只當民命賤如螻蟻。

 

「散開,」寡言的他這時竟然插咀,但街上太過喧鬧,無人聽得見他說什麼,「散開啦屌你地,」他開始惱火,我也嚇了一跳。「佢爆左頭你地圍住吸哂啲氧氣做乜鳩?又唔幫佢止血?」眾人發覺應是有人會包紮,又發覺包圍傷者於傷勢無益,連忙散開。只見他上前手法嫻熟地固定傷者頭部,就地取材以簡單工具為傷者包紮,也不顧傷者弄得他滿身沾血。我又一次看怔了,此刻細心謹慎的他根本不像一個文科學生,倒像一個專業的醫護人員。





 

三兩下功夫。「有無人有拍低條片?」他抬頭問。眾人面面相覷,大概應該事出突然,無人來得及拿出手機。「一味喺到鬧有咩用?Mark低個差佬No,52989,跟返警察條例投訴佢。上個網打返哂事發日期地點經過就得,唔好打漏。」他冷冷地道,然後簡單抹去手中污垢便準備離去,也理不得眾人的議論紛紛。

 

比起其他人,我自然更是驚呆不已,不禁重新審視眼前的他。Terence,你究竟還有什麼我不知道?

 

良久說不出話來。大概他也看出我的驚訝,「我學過急救。」他草草一句了事,但我未肯善罷甘休。「其實點解你仲要係咁姐?你自己見到咁都唔忍心袖手旁觀啦,」當下只想到這些矯情又老套的說話,「佢唔係一個你去逃避既理由!」只見他以「做乜姐你」的表情冷冷地看著我,只說了一句:「等車啦。我呢班車走左下班要九個字先到。你個N車都要等好耐。」他不欲多說,但我仍舊窮追不捨問個不休,也不理他已經站在車站別過頭去。

 

「我老豆係警察,」他臨上車前目無表情地拋下一句,使我差點就錯過等了大半個小時的通宵巴士:「嗰陣我同Lesley攞起個鐵馬就向前衝擊班差佬,最後嗰次有幾個喺前線既差佬整傷入廠。我阿爸就係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