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2

結果,那日我由龍華街宿舍沿著海邊一直跑,跑過西環碼頭與港澳碼頭,順著干諾道中,去到平時許多賓妹聚集的環球大廈時,身體好似被什麼東西吸引似的,不由自主地轉入德輔道,跑上畢打街,又去到蘭桂芳德己立街Coach門口的梯階坐下,氣喘不停,汗流浹背,才知自己跑了多麼遠。


夜快落幕,衣著入時、成雙成對的酒客從德己立街走下來,顯得穿著運動裝的我彷彿如異鄉人一般。他們在小巴站乖乖排隊,好像都知道自己去哪。正坐間,我想起阿竹的竹味香水,德己立街7-11的綠燈在夜街上份外耀眼,令我記得她房中觸摸不到的大麻燈。她現在又在哪裡呢。午夜凌晨,我又要往哪裡去呢。


嚴格來說,我只見過阿竹一次。小時候寄住在外婆家中,外婆特別疼我,知我喜歡吃西瓜,因此她一見到外公想吃西瓜,便會破口大罵制止,從廚房奪過刀來,把西瓜剁剁剁剁,不留活口。我仗著外婆撐腰,便把每塊西瓜都淺嚐一口,以示主權,不弱於人。長大後,我在備受外婆溺愛的環境中長大,變本加厲,濫情又絕情,對女人見一個愛一個,愛上過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愛過我。我記性很好,但其中有很多女人,我只記得她們的美貌與身材 ---或許會記得她們做愛時的樣子 --- 某個女人告訴我,我好像金魚一樣,只有三秒的記憶,但我已經全然忘卻她究竟是誰,成了穿花蝴蝶,不對花蕊有半分牽掛,最後總覺得她們索然無味。






2414生活苦悶,我不安於室,想結識女孩解悶,卻心高氣傲,不肯學佐藤一般像狗一樣向那些女孩搖尾乞憐,才求得一個半個電話號碼,因此才於網上認識了阿竹。或許我不曾見過她,電話甚至只有她的背面照,但自從初次對話後,她幾乎每天也跟我傳短訊,我大膽假設她是美女 – 是的,我只喜歡美女 – 她簡直就像我口袋裡的情人,一把電話解鎖,那個豐臀幼腰蜜黑阿竹便躍然於四吋螢幕之上。


「Travis,我今日替天行道,日行一善,哈哈哈哈……」政治課堂之上,電話一震,使我從夢中猛然驚醒。

「又吸大麻了?」我雖坐在第一行,但卻飛快地回覆阿竹,不理會大陸女教授的鄙夷目光。

「上午有吸,下午沒有。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就是看他們不順眼而已。你想我告訴你嗎?怎麼你不應我?好啦,我告訴你吧,反正也沒有其他人會聽我說話。」阿竹續寫:「我最恨別人裝模作樣。今日下午我家,便離家去堅道Pacific Coffee喝咖啡。」





「坐在不遠處,有一對打扮得很奇怪的年輕男女在聊天。男的個子很小,不比我高得多少,瘦得像猴子一樣,留著厚厚的劉海,把白色恤衫頸喉鈕扣上,沒半分男子氣概,一副東亞病夫港男的樣子;他的牛仔褲嘛……窄得好像性無能。他戴著不合比例地大的啡框眼鏡,桌子上放著一本英文書和寫滿文字的布袋,一副文青模樣,光看著就瞧他不順眼。」

「《我在堅道Pacific遇上性無能的香港豐臣秀吉》,難道是你的處女小說?」

「豐臣秀吉?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差勁的小說名。可否不要用完整句子 – 主謂賓並存的句子 --- 作為小說名?大文豪令我太失望了。」

「沒所謂啦,反正我的小說名也是品味低俗。」我自嘲,然後又寫:「之後呢?」

「他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女孩鼻樑一崩一塌,臉圓眼突,卻化了韓國妝,珠紅的嘴巴和厚厚的粉底,使她看起來好像個有塊披薩臉的紙紮娃娃……對呀,就是放在『大酒店』外的那些。」





「這種看韓劇太多的醜女在港大俯拾皆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等待虛構的白馬王子,偶爾碰到也不足為奇。然後呢,你把『它』拿去燒掉嗎?」

「大文豪,可沒有呢,你知道嗎,她的眼睛一高一低,根本就是連地府也不收的次貨。她過短的T-恤露出一截可悲的贅肉,贅肉之上晾著一本《Tort Law in Hong Kong》 -- 你們港大法律系最喜歡捧在腰間耀武揚威的書 – 呃,生得那麼醜,就更加要努力讀書吧!世上食物分配不均,多少人正捱餓,她卻把肥胖的罪證露於人前,真是不知羞恥的女人啊。」依她說來,生得醜根本是原罪。

阿竹再寫道:「只有見識淺薄的人才說外表不重要,愛美是人的天性,我爸常說『一代醜媳婦,三代醜兒孫』,在街上我常見到醜陋的嬰孩,只為他們感到莫名的可悲。生而漂亮,前路多順遂啊。所以我真的不會喜歡上你,你除既不帥,又不高大,什麼都很好啊。」

「若然批評我的外表能助你解悶,竊取一點快感的話,我倒樂意相助。」若換著是別的女子,我的自尊心強,恐怕早已惡言相向了,但是對著阿竹,我總像一根針,刺在綿裡,無從著力,恨意轉眼消散得無影無蹤。不數段前,我才說自己「心高氣傲」,恥笑佐藤為女色像狗一樣搖尾乞連,但現在我卻在幹同樣的事情,真是矛盾之至,既可憐又復可悲。

「對呃,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見面,做網絡上的朋友好了,反正我不會喜歡你。你知道嗎,正因如此,我爸才找我媽做小老婆的。」

「先不要談Pacific的醜女,你把你小老婆媽媽的故事告訴我,成嗎?」

「好吧,畢竟那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阿竹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母親的故事,瞬息之間,把我從2414宿舍的冷空,帶到馬來半島的熱帶風雨。她的故事說得很動聽,才華洋溢的人,果然討人喜歡,我又多半分傾到她了。





「只要你肯聽,我就繼續說。」阿竹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