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22

「假子:       
好久沒見,別來無恙?我不記得你住在龍華街宿舍哪一座,於是我就寫了四封一模一樣的信,分別寄去四個不同的2414噢,真夠朋友吧?光想要寫抄四封這樣長的信,手心一定長滿繭了。但反正我呆在這裡也很無聊,所以就無所謂。

那日我和你在我家喝完酒,翌朝我按原定的計劃,上了往吉隆坡的飛機,來陪我的自殺未遂媽媽,我經常想,去旅行就是與現實生活切割,不明白那些香港人總愛到機場顯示牌打卡、把食物相上載上網,只有肉體在旅行(確切來說,是像豬一般運輸吧),而把靈魂羈留在香港。所以我乾脆換了當地的電話卡,斷絕了和香港的聯絡,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念我吧,對不?

那日你在我家裡,問我媽媽到哪裡去。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我那個該死的爸找了個比我年輕的北京女孩做情人,被我媽知道了。媽一怒之下就拋低我回到馬來西亞娘家,廣場恐懼症愈發嚴重,最終仰藥自殺,卻像我一樣,死不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自殺嗎?撞破男友偷情只是表象 ---- 我討厭這個世界。我像你一樣,很小便意識到靈魂的存在,經常盯著鏡子良久,想著眼睛背後究竟藏著什麼,為什麼我想我的指頭移動,它就會隨即移動。我常覺得人生就是悲劇 ---- 人出生就注定要死亡,女人過了廿二歲後就不斷衰老,不論像螳臂擋車一樣努力延遲變得老醜蠢鈍的過程,青春終究逝去,靈魂終歸寂滅。想到我死了之後,埋葬於無垠的寂靜,心裡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在家裡想著想著,好似知道為何外婆狠心在馬六甲的沙灘浸死自己,媽媽忍痛割脈自殺,我便在上飛機的前一兩日自殺了。我一直沒有把這些東西告訴你,因為那晚在我房間,大麻燈映照著你一大一小的眼睛,你流露出特別的光芒,我不忍你學著我一般,一橫一豎,揮刀自殺 ,尤其我知道你的身世,與我是多麼的巧合地相似。

那日在醫院裡,我在床上吊了幾個小時鹽水,全然不能動彈,想起了你,也想通了很多東西。我有時在綠油油的堅道偌大房間,覺得自己很貧乏 --- 不是財富上的那種。我不像你,你會寫作,像你兒時外公在公屋廁所養的龜,能夠躲進自己的世界,尋找精神上的絕對自由。而我呢?我沒有特別的興趣,我會看書,可是卻找不到特別喜歡的作者。別人看起來,我好像長得很幸福,住在堅道,有大學可唸,我卻覺得不以為然。雖然我經常嘲弄你寫的東西不入流,但我真的很羨慕你的。如果你一旦停下來不寫作,根本就與死人無異。千萬不要在畢業後,就馬上死去,好嗎,大文豪?

故此,我很喜歡抽大麻煙,你知道為什麼嗎?西片裡的奸角時常說:「Is that the best you can do?」遺憾地,那卻是我最擅長的,我根本一無所知。我沒有太多朋友,身邊的女孩總以無能為榮,庸碌為傲,不知恥地上載她們源源不絕的空洞,食物相啦、花啦、銀包啦,就如在Pacific見到的偽文青一般,光看見就覺得嘔心。既然自殺不了,便打算出院後去喝酒慶祝,翌朝便按原定的計劃離開香港,豈料又碰到了你,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這幾日我都住在酒店裡,媽媽則住在醫院。我沒有投靠那個只得七隻手指的外公,媽媽告訴我,他的老人痴呆越來越嚴重,最近在家裡叨叨地向新來的女傭人謊道,他當年在雪蘭莪炒粿粉,賺得許多錢,開了一間『大樹頭蘇記炒粉』,生蝦炒麵啦、牛肉河啦、紙包雞啦,連『古惑仔』也在這裡取景,許多遊客慕名而來,帶給他很多零吉。

但‧他‧根‧本‧在‧撒‧謊‧啦,這個老而不,貪賭害死了阿婆,累得媽媽外嫁到香港,若非媽媽本事找到個有錢男人,他一早上吊自殺去啦!





扯遠了,談回我媽。那日我剛下機,就趕去醫院探望我媽。本來我也剛自殺出院,又吃過大麻,通宵與你談天,乘飛機轉的士,早就疲憊得無法形容。醫院消毒藥的氣味、小孩哭鬧的聲音、病人垂死般的病容教人侷促不安,有廣場恐懼症的媽媽一定非常難受。她一見到我,一言不發,抱著我在懷裡,一邊撫摸我的劉海,一邊數落我那個忘情負義的爸爸。

我媽長得很清秀,人如其名,人淡如菊,皮膚是與馬拉妹相反的白皙,發嗔時還斯斯文文的,不像我那麼粗魯,會踢的士司機的椅背。阿媽問我,最近生活如何,有沒有結識男孩子。我不敢告訴她我曾經自殺,又想起了你,便答她我在網上結識了一個讀港大的九流作家。我給了你的相片媽媽看,媽媽說你樣子不錯,但「格衰」,一看便知是個負心漢。話雖如此,媽媽最後還是點點頭,叫我帶你來吉隆坡玩。我勉強答應,是呀,就是勉強呀!

醫生說,媽的身體無礙,但廣場恐懼症好像日益嚴重,連行出醫院的後花園也成問題。昨日療程開始,醫生逐步逐步逼使媽媽重返熱鬧的地方,令她不再焦躁。媽起初很抗拒,不敢行出後花園,只會不斷尖叫,反而引來更多病人圍觀。我騙她我會待她好了以後,帶港大九流作家去探她,她才努力投入療程,多虧你呀大文豪!

我並不打算在短期之內回來香港。我會趁媽媽好了以後,偷偷買機去北京,用指甲鉗劃花老爸那個北京情婦的臉,一橫一豎,你說這樣好嗎?

醫院探病的時間不長,我整天也很閒,多數待在酒店,故此寫了四封內容一樣的信給你。我正在酒店提筆給你寫信,俯瞰吉隆坡最落泊的風景。酒店位於名為秋傑路 (Chow Kit),是著名的紅燈區,惡名昭著的貧民窟,晚上有很多人妖在兜客。我常戲稱它為「臭杰」。臭杰有很多印度人聚居,幾乎沒有華人出沒,治安非常差。





有一晚,我租了一架當地人戲謔為「鉛罐」 (一碰就碎的意思)的Proton Saga汽車在臭杰兜風,被幾個印度人像侏儸紀公園一樣跑上來追著,正想加油之際,前方又有兩個印度人包抄,我絞下車窗,亮出用來自殺的鎅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才嚇走他們。

我在酒吧認識了一個馬拉華僑,他一知道我住臭杰,驅鉛罐,便以為我是來自香港的窮遊客,要邀我搭他的寶馬兜風。膚淺的人。我借醉把酒潑在他的褲子上,再偷了他的車匙,丟在廁所之中來懲罰他。老娘堅道的大宅,夠買他十個馬拉洋房啦!我特意住在這裡,就是要體驗人生,像你所言,悲劇對我這些富貴女孩而言,不過是九十分鐘的電影,我現在根本就是女主角啊。

不經不覺寫了這麼長,我寫到這裡,若然就此擱筆,你必然很想念我。我過幾日待媽媽好轉,會去北京找我老爸,順便劃花他的情人的臉,再回來香港探望你,對不起,我真的不想開電話,我要逃離香港的生活,再說吧。這幾日我都在聽挪威的森林,我想你一定覺得動聽的。

祝 《七不》早日付梓

阿竹

2014年3月馬來西亞‧吉隆坡

PS: 這是我抄寫的第四封信,手腕的痛好像提醒你在我身邊一樣。」                              

我在房間裡,把信反覆讀了好多遍,甚至把信的每句的頭一個字打直朗讀,害怕錯失了弦外之音。小時候當表哥的副手,替他接信貼郵票,今日竟收到這封洋洋千字的來信,而且文筆比我想像中好,遮著下款,儼然出自賈子的手筆。我心中激動不已,坐在電腦檯前,聞著信紙香,猶如阿竹頸項的竹味香水。





窗外陽光射穿大霧,我終於知道阿竹往哪裡去,頓覺豁然開朗。我伸一下懶腰,突然害怕善妒的沙貝讀到這封曖昧的信,便急急把信收藏在被褥下的暗格裡。我伸手入暗格,摸到一冷冰冰的物事,提出來一看,竟是一個畫了朱紅鬼臉的韓國Star四號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