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0


這幾日來,我都沒法聯絡上阿竹。到底她在哪裡呢。我無法得知。下課後我只懂躲在那寂寞2414孤房寫作。賈子,Travis,香港大學畢業,處女作《七不思議食女事件》,若然今晚驟然逝去,遺世的就只有這篇在世人眼中低俗沒品味廣東話網路垃圾書,阿豬阿狗都學人出書,哈哈哈。必須繼續寫。不知怎地,我越想寫,但卻丁點也寫不出,彷彿有無形的繩栓著我雙手,天才作家就如此兒戲地早夭。午夜,聽得佐藤同學房間傳出的女子淫聲,偶爾也會想起阿兔或者阿竹。想起她們在我耳邊吹氣如蘭,心裡就軟綿綿舒服受用得很。與其在電腦把斷章寫完又刪,在這無星無月的晚上,我決定戴上耳機去跑步。
我由龍華街宿舍沿著士美菲路的「長命斜」一直跑,經過嘉輝花園與士美菲路市政大廈,不消一會就到了西環卑路乍街十字路口。夜深,我常光顧的祥香茶餐廳早已打烊,但我又不想再去佳記吃宵夜,於是就繼續跑,沿著海傍跑到西環貨櫃碼頭。我迎著海風,沿著無人的電車路,不回頭,一直跑,耳機播放著張震嶽的「自由」,音樂搖滾與寧靜黑夜毫不相稱,張震嶽帶點沙啞地唱道:「走的時候記得說愛我,說愛我。難道你不再愛我,我的淚掉下來,難道你不曾看過…...


「不要回來,你已經自由了,我也已經自由了。」                   




大學二年級,我才搬進龍華街宿舍Block B 2414單人房。宿舍生活無聊,為此我經常跑步打發時間。宿舍落成不久,風氣自由,華洋雜處。後來聽說上手租客是巴基斯坦學生,搬進宿當日,我就發現在橫樑處有好幾個額外加上的衣勾;不曾與上手租客見面,按衣勾的高度推算,巴基斯坦人一定非常高大,我一直感激他搬走時並沒有將衣勾一併拆掉,省卻了許多麻煩。


宿舍窗外青山環抱,山腳之下,見一山墳,名為「何園」,我的兩年宿舍生活就是與青山故人做伴的。我家並不富有,從沒試過獨居一室的奢侈,故既為了消弭寂寞,也為一嘗「在房中貼海報」的滋味,搬進來後不久,我便從家裡過期的足球周刊,剪去好幾個球星的海報,把c朗拿度、波歷克、古治、卡斯拿斯和謝拉特等統統貼在房間,並把利物浦球衣掛在巴基斯坦人留下的衣勾,使房間看起來熱鬧一點。有一晚,我倚在床邊讀著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無意中向身旁床邊的白牆望去,只見C朗拿度海報掉了下來,細看海報之後,竟發現十多條極淺的的劃痕,但我並不在意,只把c朗拿度重新貼上,沒有當作一回事。


房間對出就是公共廁所,按道理,人人也得經過我房門口上廁所,我應會與樓友打好關係才對。奈何龍華街宿舍的人際關係疏離,樓友見面時甚至懶得停下寒暄幾句。2413房間住著大陸交流生,與我毫無交接,2415室則不時有一名日藉美少女進出,至於居者何人,我只知是一位十分瀟灑,會說廣東話的日本男生,名為佐藤。佐藤常把頭髮紮起,好像甚麼也不在乎的樣子,我有時跟他打招呼,他只客氣地微笑。


2414的日子過得很漫長,為了打發時間,我參加了港大日文初班,拿著《大家的日本語I》日夜誦讀,幾乎把書中的ミラーさん (註一) 和田中さん當成了活生生的人物。一天晚上,如常拿著《大家的日本語I》朗讀,忽聽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開門,原來是2415室的佐藤同學,拿著半滿的啤酒樽,一手便推開我,蹣跚地向我床上走去,坐在床邊,道:「我失戀了,Travis君。」佐藤把頭上鞭子解下來,接著說道:「雖然不認識你,但你可以跟我談談嗎?我實在無法找到聊天的對像了。」




「當然可以,就是那個經常在你房間出現的日本女孩嗎?」


「是的,就是她。」


「你跟她一起多久了?」




佐藤搖搖頭,說道:「才半年有多。」我道:「那麼,你們怎樣認識的?」佐藤呷一口啤酒,說道:「那日中午我去海港城買東西,見到友阪 – 就是我的前度 – 在對著海港城碼頭自拍,我第一眼看她,就覺得有如觸電一樣,便立刻上前問要不要幫忙,這樣就認識了。起初我以為她是日本遊客,細問之下,才知道她也碰巧在香港大學讀書。人在異鄉,我們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以為她會永遠愛我,但現實嘛……總不如人意。」


「我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什麼分手呢?」


「友阪其實一早已有男朋友,但我其實從不介意,而我只是裝作不知。她經常無故失蹤,又有朋友確實地告訴我,友阪與一個韓國交流生過從甚密,我並非愚人,難道我不會知道嗎。只是我真的喜歡她,根本從不介意她是否單身,只要她高興就好。」佐膝一揚眉,笑道。


「為什麼你喜歡她呢?」


「不知道,就是感覺吧。」說著,佐藤便打開Iphone,播放著Maroon5 的「Love Somebody」。




I really wanna love somebody
I really wanna dance the night away…


「我們就在龍華街宿舍門口分手,我擁著她,想送她去電車路搭巴士回家,哪知她比平時更用力地抱著我,在我耳邊說:『佐藤,對不起,我們分手吧,這幾天我想得很清楚,我還是想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永遠愛你。』說罷,她就頭也不回地沿士美菲路走下,真是兒戲。但她又說永遠愛我,我想大概是哄騙我的說話,回到男朋友的身邊吧。我由始至終都沒有拆穿她,在她心中留下美好回憶,惡果只由我一人承受。永遠愛她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她。」


佐藤把啤酒一喝而盡,突然哈哈大笑道:「好吧,我也自由了。我真的想視女人為人,為甚麼要逼我把她們當成婊子呢?唉,算了,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成語叫『孔雀開屏』嗎?」佐藤醉了。臨走之前,他指著我的《大家的日本語I》笑道:「別在半夜三更唸日文吧,不如你白天來我房間,讓我來教你。你簡單與原本住在這裡的巴基斯坦人一樣,他的房間時常在半夜傳出刺耳的怪聲,令我不能入睡,有好幾次我真的想揍他,但他真的長得太高了。」
現實。                                                                                                     


想著舊事,不消一會就跑到西環碼頭。既然都跑到這樣遠,我想,倒不如繼續跑,看看我究竟會最終跑到哪裡吧。我其實不喜歡跑步,機械式地提腳踏前令我非常疲憊,也令人沉悶,若不藉思考分神,恐怕我跑不到了十分鐘便要放棄。




我又想起佐藤同學。我經常在圖書館三樓流連,因為只要留在2414,我就會漫無目的地上Facebook直到入睡,浪費大好光陰。我努力地嘗試在圖書館三樓溫習,但總不到十分鐘,目光便漂浮在其他同學身上。圖書館的女同學很用功,無論我如何有意無意地向他們擠眉弄眼,總像嘍囉一樣無法得到注視。我留意到一位美貌韓妹,皮膚白晳,胸部高高隆起,身子一傾前,兩峰便水汪汪地擱在桌子之上。我必須強調,我絕無身份之想 - 我從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幾乎每天都獨自來溫習,為了接近她,我故意坐在她身旁,又藉故去廁所,要請她幫我看管椅子上的電腦。


即便如此,她從來沒有正視過我。我不知自己膽怯,抑或過於高傲,我從不主動結識她,只懂靜靜地坐在一旁假裝溫習,並將幻想的愛情故事寫出來(按:見舊作《港大七不思議食女事件》),故事之中甚至不涉性愛,純潔而虛偽得令我日後羞於翻閱。


一日,龍華街高桌晚宴,新落成的宿舍禮堂極盡堂皇,宿友都盛裝出席,食物卻不堪入目:一餐盛惠五百大元,換來茶餐廳常見的牛尾飯。散席後,我見到那位身材豐滿的韓妹,在她身旁獻殷勤的,竟是佐藤同學,他把頭髮放下,長髮飄逸,一副貴公子的模樣,韓妹自是傾倒了。我內心登時涼了一截,佐藤見到我,就拉著我的衣袖,輕薄地說道:「這個『朝鮮人』,一見到我就心花怒放,我待會約了她上我房間喝酒,哈哈,你也要加把勁啊。」
我無法再聽下去,內心好像被剖了一大片。那天晚上,好像不時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床與牆撞擊而產生的啪啪聲響,我躺在冷冰的床上輾轉反側,拿著原子筆做筆記,把《人間失格》似懂非懂地讀著;身旁的C朗拿度海報又不慎掉落,於是我將身體打側,打算將海報整理好,看見海報後那十幾條淺淺的劃痕,想起佐藤所指「刺耳的怪聲」,驚覺巴基斯坦人實在太寂寞,才用原字筆之類的尖器劃牆,藉以打發時間。鄰房傳出分貝極高的叫床聲,我手撫凹凹凸凸的劃痕,不由得為巴基斯坦人感到可悲,於是拿起原子筆,向冷得刺骨的牆壁一劃一劃地鑿去。


(註一:米勒先生)
(註二: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是Trav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