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重聚

離開警署,天色已漸沉。
 
我站在栢麗購物大道上,現在是放工時間,人們熙來攘往,好不多人。
 
人如潮、車如龍,他們都有他們的方向與目的地,但我不知我應該去那裡。
 
正當我漫無目的地沿著彌敦道踱步,有人喊道:「喂!大鳩志!」
 




這聲音有些耳熟,而這稱呼是我中四當年被人起的花名。
 
我循聲一看,有一人笑笑地向我揮手。
 
「欸!郭左杰!」
 
眼前人就是我多年無見的中四同學,已經十多年沒見,那個當年被說有幾分像魯樹安的郭左杰,樣貌沒有大變化,手腳仍然像女人般纖幼,但那個肚腩卻大得嚇人。
 
「喂!大鳩志!」
 




站在郭左杰身後的五人,全都是當年4D班的同學。
 
「陸泳祥、林海原、霍去登、陳依官、姚智風。」
 
陸永祥皮膚黝黑,身形比當年更高大健碩,比我還要高出四分一個頭,應該有188CM高吧!但髮形依然是那個不完全的中間分界。
 
林海原則比以前長高,一個比比鳥頭,衣著打扮得入時,有幾分韓團男星的影子,但身形仍然單薄。
 
陳依官以前身形略胖,但現在清減得多了,但打扮依然有點不修邊幅。
 




姚智風身形脹了很多,依舊是單眼皮、一副黑色框眼鏡、加上一頭油光亮麗的長髮。
 
六人當中,樣貌變化都最小是霍去登,中等身形、中間分界、一臉暗瘡疤。
 
突然遇上舊同學,我有點愣然,問道:「欸!咁齊人,去邊度威?」
 
陸永祥道:「咩啊!今日4D班舊同學聚會,係中港城訂咗一圍食飯。」
 
「係咩!有啲咁嘅事?」
 
陳依官道:「通知晒咁多個舊同學喎!」
 
「我無收到任何通知喎!」
 
林海原道:「應該係姚少通知你嗰喎!」




 
我望向姚智風,他尷尬地笑了笑:「SORRY,我唔記得咗。」
 
郭左杰笑道:「唔怪之得啦!搵個最無記性嘅人去約人,實有閃失啦!」
 
陳依官道:「唔緊要啦!咁啱撞到,一齊去啦!」
 
我推搪道:「吓!唔係咁好喎!臨時加入,你地訂晒位。」
 
「怕咩喔!多一個唔驚嘅!」霍去登搭著我的肩膀道。
 
「咁,有啲咩人去?」我道。
 
「去到你咪知囉,大鳩志!」郭左杰道。
 




我無奈地跟他們去了參加舊同學聚會,我們一行七人是最早到達會場的,其他人還未到。
 
我與他們寒暄數句,郭左杰原來已經有一子一女,現在當廚師,買了間五百尺居屋;但他覺得太少,不夠用,他問道:「係呢,你結婚未?」
 
我尷尬一笑,道:「未,連女都未有。」
 
「吓!依度都你同阿原未結婚。」
 
郭左杰在十年前擺酒,我是有去飲他的那一餐,所以我知道他是已婚的;但其他人已經沒有聯絡,我並不知道他們的近況。
 
經郭左杰說起,才知道霍去登已婚,有一子,和父母老婆兒子住在石梨新建的公屋,步行五分鐘便到達公司,非常方便。
 
姚智風則在中環的名牌西餐廳當西廚,已婚,但和老婆並不是住在一起的,一人住石梨,一人住天水圍。
 
陳依官嶺大畢業後,當上中學教師,現在已經是通識科的系科主任,已婚,他太太剛誕下一女。




 
林海原仍住在以前金花戲院旁的私樓,他爸已經沒有開五金鋪,那個鋪位留來放租,現在時常被陸泳祥帶去教會結識異性。
 
陸泳祥則考了兩次會考後,跟他姐夫當了兩年採購,再報讀毅進,最後成功考錄當了警察,現在是PTU,據說雨革時,他還是押著長毛上警車及為一眾藍絲帶開路的。
 
此時,無記播放六點半新聞,出現了李卓人,陸泳祥罵道:「收黑金,幫美國佬攪亂香港,拉晒班政棍坐監就啱!」
 
當報導關於本民前時,他又罵道:「暴徒,如果係美國,一早開咗槍,殺晒你班暴徒廢青。」
 
不是說警察要保持政治中立嗎?但看來他們的立場非常明確,而且還廢話連篇,說到收錢——那班獻世派便更厲害,那五千萬又不說。什麼美國一早開槍?如果別個地方有數十萬人上街,早已改朝換代,你們現在則被政治清算。
 
這些話我當然只放在心上,沒有宣之於口。
 
陸泳祥滔滔不絕續道:「嗰陣佔中,我追更返到頭暈,班學生上面擔摭,下面就狂踢,咩和平佔中?又瞓街又阻路,一車車物資運去旺角金鐘,擺明收咗美國佬錢,班學生都讀屎片,畀班泛民同戴耀庭講幾句就爭住做爛頭卒。」
 




陸泳祥別具一格的見解讓我嚇了一跳,但其他人的反應更讓我詫異。
 
郭左杰、霍去登、姚智風等人並不身處建制的利益圈中,但異口同聲附和,林海原道:「成日話保育,但又嫌樓貴,唔拆郊野公園,邊有地起樓?無地起樓,啲樓就自然貴。」
 
我望向一直默然的陳依官,他向我報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我知道他身為老師的立場。
 
有人說和朋友千萬不要談三樣東西:錢、宗教和政治。
 
如果我向他們表明立場,相信會不歡而散。
 
趁著陳依官去洗手間的時候,我跟隨他去,問道:「依官,頭先你一直沉默,你嘅立場係點?」
 
原來在雨傘革命爆發時,陳依官與我一樣,在金鐘和中環守護了多天,在重奪旺角一役,他得知他的多名留守學生被打,他立時衝去旺角,我還記得那天雨一直下個不停。
 
最後,我問他對香港前景有什麼看法,他搖了搖頭,慘然一笑,道:「我計劃緊移民。」
 
回到了宴會廳,舊同學陸續現身,有曾和郭左杰相戀的盛衣貝、曾經明戀我的成敏研,還有和我有很大仇口的宋蓮,如果我知道宋蓮會在席,我一定不會來。
 
盛衣貝與我不熟、宋蓮與我有仇,我只好和成敏研談天,看到成敏研腹大便便的溫吞模樣,我便道:「恭喜晒!講唔講得仔定女?」
 
成敏研笑道:「之前生咗個女,依家就仔。」
 
「咁好啊!加埋咪係個好字。」
 
「唔係,係個嬲字。」
 
我初時愣然,然後喜道:「吓!孖仔嚟架,恭喜晒!」
 
和成敏研談及近況,才知道原來她也是警察,而且是中五畢業不久,便一直當警察到現在,在六年前與同時當差的男友結婚,住在青衣警察宿舍。
 
「你知唔知啊!我當差咁耐最輕鬆就係依家喇,只係打下字,做下文書野。」成敏研問道:「係呢!你結婚未?」
 
我搖頭。
 
成敏研語重心長道:「快啲結婚生仔啦!你遲一日,就少一日同佢地相處。」
 
我微微一笑,心想:「我依家自己都顧唔掂,點結婚生仔?」
 
此時,宋蓮走過來,摸了成敏研的肚子一把,嚷道:「嘩!敏研,你個肚好大喎!幾多個月?」
 
成敏研笑道:「六個月,孖仔嚟架!」
 
「咁勁。」宋蓮轉向我道:「欸!你係咪成皇志?咁耐無見,差啲認你唔到!」
 
我淡淡道:「但係我認得出妳,咁多年妳身形樣貌都保持到。」
 
肥胖的宋蓮聽到我這語帶譏諷的話,臉上微微變色,未幾她便找到了反擊的機會,她指著我的前額,道:「欸!你兩額頭髮有啲稀疏,小心啲。」
 
我壓下心中的怒火,儘管我已一無所有,身陷絕境,最後的尊嚴,我還是要牢牢抓緊的。
 
「係啊!依排工作好忙,多謝你關心,我會注意健康。」
 
「係呢!你依家做咩?」
 
「金融!」
 
「邊一間?有無卡片?」
 
宋蓮的問題再度刺痛我內心的傷口,但是我仍強撐,撒謊道:「高盛,今日無帶卡片?」
 
「高盛,咩公司嚟?」
 
宋蓮的話,讓我找到了反擊的機會,我故作詫異道:「高盛喎?我估妳唔會對畀《財富》雜誌評選為美國財富500強企業之一,總部位於美國紐約。業務涵蓋投資銀行、證券交易和財富管理嘅高盛無印象啩?」
 
「哦!高盛,五百強喔嘛,我知,你幾叻仔喔!」宋蓮豎起拇指道。
 
雖然我吵贏了場架,但我沒有一絲快樂,因為我的話全是假的。
 
可能宋蓮避免再次出醜,她不再狙擊我,反而談起她的近況,她已婚,和丈夫搬入赤柱居住。
 
成敏研聞言,訝道:「嘩!赤柱,有錢人。」
 
宋蓮有點不好意思,道:「咁我老公住赤柱,我緊係跟住佢住啦!」
 
我一句赤柱監獄差點兒衝口而出。
 
有侍應問:「先生,請問你地齊人未?可以入席?」
 
陳依官打量了四周一眼,道:「齊人喇,可以入席。」
 
「啲人嚟晒喇?」
 
「嚟齊啦!仲有邊個未嚟?」陳依官反問我。
 
「無,我問下姐。」
 
有一位我最想見到,亦最怕遇上的人並沒有出現——她就是我的初戀情人管佳莉。
 
我們只是一起了三個月,但那就像是最美的冤魂讓我夢縈魂牽了我十多年,我常常做夢,回到了那段最美好的時光,握著她的手再不鬆開,她的一顰一笑已經烙印在我的靈魂裡,想忘亦忘不了。之後,在二十歲時,我們在沙田馬會電話投注部重遇,她當PART TIME,我則全職。那時我還以為上天給我多一次機會,讓我重拾昔日的美好,結果還是無疾而終。
 
席間,我聽到了有關管佳莉的消息,原來她在三年前已和一名醫生結婚,還有一位兩歲的女兒。
 
聽到這消息,我還真恍神了幾秒鐘。之後,我還留意到宋蓮有意無意間打量我,儘管我傷心抱憾,最後的尊嚴驅使我當個沒事人,表面依舊雲淡風輕。
 
解恍交錯中,我還打聽到不少未列席的同學消息,好像那個被稱為第二最美校花的宛琳珊,被雜誌拍到介入賭王柯漢生的兒子柯恩繼的婚姻。
 
宛琳珊有一張清輝素面、美目盼兮,嬌慵懶散中散發著一種病態美,與日本女星佐佐木希非常相似,而這位被譽為吳林紫娣紀念中學的佐佐木希,是那位勇擒長毛的神探陸泳祥的前度。
 
儘管已婚,陸泳祥聞得宛琳珊的消息,臉色還是陰晴不定。
 
宴上,他們滔滔不絕交換各位舊同學的情報,有時還述說讀書時的陳年趣事。
 
但當得知管佳莉的消息,回顧自身的狀況,別人的幸福與自己的遭難成了強烈對比,我便沒有心情投入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地嘆了一聲:「咁又十幾年!」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又是時候說拜拜。
 
席散,別過了舊同學後,我再次漫無目的在廣東道浪盪。
 
目的地在那?歸宿在那?回家?我怎樣去面對家人?坦誠一切?我有這種勇氣嗎?
 
無數個問題紛至沓來,但並沒有一個答案。
 
夜漸涼,街上行人也逐漸稀少。
 
倏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華燈掩映下走入我的眼簾,那道倩影散發著光芒,吸引我走近,距離漸近,影像亦轉趨清晰。
 
我茫然若失走到離她三米前,她察覺出來,視線迎上了我。
 
那雅致清麗的臉蛋、微微露出的一雙可愛虎牙,稚氣減退了,増添了三分成熟嫵媚,她就是多年不見的管佳莉。
 
她看見我,神色現出一絲錯愕,嘴巴微張。
 
正當我向她招手時,差點說出那句老套台詞「欸!乜咁啱嘅!」之際,一名男子抱著小女孩走向她,小女孩還張開雙手,喊道:「媽咪,抱抱。」
 
管佳莉的焦點轉向女兒,一臉溫柔接過女兒,那個應該是她的醫生丈夫挽著她的腰。
 
我目送他們仨幸福滿溢的身影走遠,心中卻五味翻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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