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話:《竟然沒有在總站停車……


自以為知道很多,怎麼卻無法涉足她那淌淚的世界?
 
      直覺總是說,是夜的德輔道中異常靜謐。

      電車再次停站,我凝視滿佈污跡的玻璃窗,傾盆的雨把摩登建築溶化,我僅能目睹左側的匯豐銀行總行,灰黑的外牆是城市的寫照。

      凌晨的行人路上是兩、三個狼狽撐傘的OL,也有一個中年西裝漢貼近銀行大門前避雨,他們似乎都是秉承獅子山精神的勤奮香港人。





      「叮叮、叮叮。」

      電車駛動許久卻才到達中環,時間簡直流動得慢如凝固。是緣於鬱悶?抑或等待?

      凌晨的金融中心洗脫了喧鬧的日常,剩下「嘩啦」的雨鳴,偶爾是電車的響鬧。無數棟甲級商廈如電影鏡頭從兩旁掠過,偶爾竄出一輛半輛私家車。

      窗外是尖銳的摩擦聲,車廂內卻異常靜謐,令我頓覺M記裏的吵鬧男女其實不算惹人討厭。

      向來享受坐「叮叮」的我,此際不怎麼感到悠然,只因芊琴不聲不吭的靠著窗,儘管透過玻璃不會看到什麼。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逢芊琴安靜不語,我都會不自覺端詳她一番,原因卻說不準。或許因為她絕少有心情低落的時候;或許因為她的及下巴短髮真的很配合她纖瘦的身材和活潑開朗的氣質;或許因為她的黑色冷衫Size大了一個碼,把手背掩住了一半。

      我在意她,則絕非什麼或許。

      說起來,明明正值炎夏,她仍舊會穿著冷衫上學,換轉是我一早中暑了。

      腦海縈繞著芊琴是夜重複聽很多遍的歌。
當一切也失去了 沒有預料 至少都可擁抱你哭笑

      或許心裏總有點在乎。日常開朗的芊琴總愛找話題聊……此刻她似乎被一個解不開的鬱結纏住……





      我不禁回溯著今天上課發生的特別事情……數學課的飛機劉一如既往對欠交暑期作業的文杰破口大罵,那跟芊琴沒有相干……歷史科老師Miss Ng生病,代課老師目睹譚海文被男生們Happy Corner 30回合慶生,芊琴甚至置身食花生的行列外……

      她,到底為何鬱鬱不樂,為了什麼,為了誰?

      摸不著頭腦的我轉而打量上層的其他乘客。

      上層僅坐了數人,此人數在凌晨時段來說正常不過。蒼白的燈光下是一對年齡比我倆稍大的情侶、一個穿著浮誇的OL、一個白髮阿伯,以及……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女人。

      我不禁吞下一口口水。

      她就坐在我倆正後方,欄杆後的二人座位,不動的注視著車頭。潔白的布衣既奪目又怪異……膚色蒼白,無神的雙目讓人不敢久視。不過,倒沒什麼離奇,對吧?

      電車車廂顫動不斷,金屬幼柱傳出輕微的碰撞聲。窗外大廈的密密麻麻提醒我這裏是現實。





      現實得令人厭倦。

      這裏,還可以有何新鮮的事物呢。港人的日常,就是日以繼夜的重複規律。或許正因這樣,大家愛幻想著城市裏滿佈神秘,為乾枯的生活注入水份,哪怕水份略高。

      電車匍匐駛過恆生銀行總行,上層乘客都沒有下車,奇怪地沒有中途上車的人。德輔道中的多條行車線均再沒有車輛來往,再沒有人影走過。

      凌晨的港島街道,沒人也……不值得詫異吧?

      死靜的氛圍使我禁回溯著種種的西港島都市傳說。自問了解不深,一切都是從上課鄰座的恐怖故事迷──James聽回來的。

      聽聞港鐵曾在西港島興建林士站,然而建工途中發生命案,後來陸續傳出有白衣女子從該站月台墮下……

      另外一個是高街鬼屋,該建築曾是精神病院,於七十年代被空置。傳聞不少人路過建築時,聽到屋內傳出哭聲……

      還有一個,傳聞某女生深夜歸返堅尼地城的家,卻在無人街巷中迷失,最後她竟走到了一所醫院,但該醫院在現實是不存在的……





      堅尼地城位處「四環九約」劃分中西環的第一約,堅尼地城的盡頭俗稱「西環尾」,為西環及港島市區的西面盡頭。位於一切繁華的終點,充斥著怪異的秘密,也並非難以想像吧──

      「天翔。」

      我從幻想瞬間抽離,凝視著身旁的芊琴,黑色冷衫、粉紅襯衫及灰色校裙映得她有點不過份的淘氣,雙目卻……

      「點解你咁鍾意搭電車上層第一排右邊……」芊琴雙眸水汪汪的,左手再次掩著小嘴呼氣──這是情緒波動的憑證。

      我把「你都係想串我係電車男姐」這類惹人討厭的挑逗啃在喉嚨。事實上,她並非第一次提出這疑問。

      「係咪因為你都厭倦咗太快既節奏?」芊琴別過臉面向身後的窗,我卻注意到那沾了數滴淚的冷衫。

      她……哭了?





      我只管愕然,儘管與女孩相熟,卻甚少目睹她淌淚,她遭遇到的事情想必嚴重……

      「有咩事可以同叔叔講,生命滿希望,前路由你創,聽日一定會好天㗎。」我調皮憨笑,試圖舒緩氣氛,她卻從未轉頭:「好……好殘忍……點解命運咁殘忍……」

      日以繼夜,日以繼夜,日以繼夜。

      「好窒息……明明已經好努力透氣……」芊琴依舊面朝窗子急促喘息,雨如淚的灑往粉紅水手服。

      似乎是讀書壓力大的關係……

      我面向她,隨意的安慰著:「今日唔得未聽日再嚟過囉,辦法總比困難──」

      「你唔明……你點會明……」她低頭喘息著,無力從悲鬱的雨中釋懷。

      事實上,我也自知這些俗套的安慰說話,在這時代或許比粗口還要難聽。





      中五了,尚有一年便要承受DSE的洗禮,諷刺的是,即使跨過這一關,下一步亦不知可前往哪一片風景。即使受盡鼓勵支持,或許還是抵不住壓力,在乏力的某夜以眼淚逃避。

      尤其是芊琴,儘管她甚少談及自己,我也清楚她家境欠佳,家人對她成績期望很高。儘管,她根本不享受讀書,儘管她想成為的,或許並非於46樓辦公室打鍵盤的勞工。

      步步擱下夢,步步走向人群,這就是路。

      很窒息。

      目睹芊琴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陣不忍直搗心頭。我情不自禁的,把手輕搭在她的肩頭上──

      她敏感的輕推我,縮到窗邊。

      「你想點……」沾淚的眼眸流露的絕非尷尬,而是被侮辱被蹂躪的哀傷。

      兩行哀淚從柔弱的臉灑下,就像我的觸碰牽動了她全身的神經。

      我徹底愕然,意料不到她的如斯抗拒。

      我跟她儘管並非情侶,卻算是深交吧?我只是想予以慰藉,既然她瞭解我的為人,又怎會忌諱到此程度?這對知己來說……不算太冒犯的身體接觸吧?

      數秒之間,我倆的距離被拉遠,而且不僅是一點點。

      「你咩都唔明白……」她的手遮蓋著被我觸碰的肩膀,低下頭。

      「我討厭你。」

      東亞銀行大廈的德輔道中路段淡入,按捺不住的雨,欲沖洗城市的鬱悶種種──它是自作多情。

      途中我倆剩下沉默,侷促的尷尬並無出口。

      女孩漸漸擱下繃緊的情緒,或許是疲憊的關係,不久後便昏睡過去。

      情緒交疊的我,終究找不到適宜的說話。

      或許,我真的不明白,連要明白什麼也不瞭解。

      我以為,她是個堅強的女孩,永遠笑顏相對從不淌淚。

      我以為,我倆的距離跟牽手只差些許,儘管那是不見盡頭的些許。

      自以為知道很多,怎麼卻無法涉足她那淌淚的世界?

      這就是都市人的寂寞,孤獨的聚在一起。

      想著想著,一陣倦意襲來,視線隨著鬱悶的旋律變得模糊……

      「叮叮。」

      我勉力睜開雙眸,目睹窗外的景象……

      糟了。

      本來,我應在上環干諾道西站下車,沒記錯芊琴的家位於山市街附近……

      但我竟睡過頭了,此際映入眼簾的是堅尼地城盡頭的吉席街,下個站便是堅尼地城總站,電車西行線的盡頭。

      兩旁是密密麻麻的舊式單棟住宅,白色的電車站牌置於前方左側的行人路。

      我真是太不爭氣,本來應保持清醒,直到電車駛到山士街時叫醒芊琴。

      幸好總站跟山士街也只相隔三個站,就算芊琴步行回家也不費太多時間,只是我的歸途較吃力就是了──

      等等。

      我往身旁一望,臉色隨惶恐變得蒼白。

      橫凳原來只坐著我一人,芊琴並不在。

      我連忙掃視車廂,背後是五名乘客,他們都筆直的坐在密密麻麻的啡色硬座上。一對情侶、OL、阿伯、白衣女人……

      奇怪,怎麼從頭到尾都是他們,難道他們都在總站下車?

      沒記錯,這5名乘客是在初段上車的,抵達堅尼地城總站前,電車駛經20多個分站。試問他們全都坐到總站,而中途沒有新乘客的機率,有多大?

      嗯……或許是偶然中的偶然?或許只是我太敏感?

      他們坐得筆直的面朝前方,對我的注視置之不理。

      嗯,先不要管……芊琴到哪了?

      一個可能性立時浮現:她自行下車了。

      不,不,不,我敲打著額頭,懶理此舉會引來目光。

      芊琴絕對是個體貼的女生,她知悉我會在上環先下車,倘若她醒來了,怎會不叫醒我便下車呢?

      但若果是我睡得不省人事,60分貝的Side Angle Side也叫我不醒呢?我端出Iphone5,開啓Whatsapp,上次與「芊琴」的Whatsapp對話在昨天21:52,她此刻她也不在線上。

      電車向無人的總站徐徐駛動。疑惑往四肢蔓延,不知從何而來,也不打算離去。

      窗外雨勢不曾緩和,電車彷如置於濃霧裏,能見度不超十米。吉席街的地產舖、洗衣店全都關門拉閘了,街上是一片異樣的冷清。

      我苦笑著,不斷自我安撫:小事一樁,在總站下車再致電芊琴就是了。

      我暗地祈求電車儘快在爹核士街總站停下,好讓我從驚懼逃脫。

      數秒後,違和感鬼竄的滲進每一滴血液。

      電車駛近總站,不是必定會剎車減速嗎?

      廢話。

      但是,此刻電車的速度絲毫不減,就如目的地尚在很遠很遠之處。

      電車以一貫速度駛過堅尼地城總站,「爹核士街 Davis Street」的站牌從左側的車窗掠過。

      作為半個電車迷,尚清醒的我絕對肯定,電車是不可能繼續往前駛的!

      因為於任何情況下,西行線電車駛過堅尼地城總站後,會轉左到爹核士街兜一個圈,經卑路乍街及加多近街回到泓都前的吉席街路軌,那就是東行線路段的起點。

      因此,我們的電車越過總站後,必然要隨著左拐的軌道向左轉!

      超脫常理的是,此際電車還是直駛,沒有轉彎。我還隱約目睹,電車前方是兩條平行的鐵軌,不見盡頭。

      印象中,這條路軌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安沾滿車窗,讓我不敢久視。戰競的我回頭掃視其他乘客,他們對此理應都感到詫異吧?

      不。

      手心冒出的冷汗如雨,眼前的畫面,教人入骨的寒心。

      剛才的5位乘客,僵直的身軀坐在深啡色塑膠硬座上,沒有交談,沒有發出聲響,也沒有朝我看來,就是不動的凝望著車頭。

      他們……就像……

      異樣感佔據脆弱的思緒,我轉頭望向玻璃窗外的詭異,車廂的搖搖晃晃顯得微不足道。

      駛過了總站後,車窗前看不見任何建築物,我在一片朦朧中僅目睹兩條電車路軌……

      絕對零度的恐懼滲進血液,脊背是洶湧的寒涼。

      理性告訴我,前方不可能是堅尼地城,不可能是港島西。

      但是,怎麼可能。

      芊琴的失蹤,目無表情的乘客,不往堅尼地城的往堅尼地城尾班電車。

      它在理應不存在的路軌行駛著,目的地,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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