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和芙蕾將近三年沒有見面。若不是聽得聲音,琉璃幾乎認不出自己的管家。
 
  芙蕾本來是照顧琉璃泰麗莎的專屬人員。琉璃離家後,芙蕾才置在櫻黛管理之下,成了櫻黛泰麗莎的頭號助手。
 
  這番重遇,芙蕾高興不已,尤其是二小姐長得亭亭玉立,完全不像多年前的病弱姑娘,更使她喜上眉梢。
 
  這邊喜氣洋洋,那邊琉璃面色陰沉,異常冷靜。星光之下、花海之中,突然吹著肅殺輕風,掩沒花的香氣。琉璃惡念叢生,心想:“她已知道我偷偷回來,所以……"一件染血無數的神器──旋風,稍稍地溜到衣袖邊緣。這時,芙蕾撲到琉璃身上,哭道:“二小姐,你回來了……"
 
  旋風溜到掌中,琉璃眼睛微瞇,慢慢地、慢慢地在目標身後抬起手臂。芙蕾忽道:“對了,二小姐想吃甚麼?"
 




  “想吃甚麼?"琉璃張口結舌,呆看芙蕾。她是照顧我多年的人,我到底在幹甚麼?竟對她起了殺意?
 
  嗜血風息,琉璃收起旋風,以手指抹去芙蕾淚痕,柔聲道:“別哭。"芙蕾擦擦臉頰,道:“我去通知大小姐……"
 
  “不用。"琉璃道:“不要驚動任何人,你告訴我櫻黛在哪一間房裡便可。"芙蕾猶疑地道:“這樣不好吧,大小姐一直希望見你……"
 
  琉璃不容她反對,直接拉著她走,其間又繞過數十守衛,來到大宅後門。芙蕾見她行動敏捷,大搖大擺與自己一起走動亦不被人察覺,心中不得不佩服:“二小姐變厲害了。"
 
  琉璃泛起一陣黯然之感,想:“三年前的我習慣出入後門,三年後的我仍然要走後門,為甚麼呢?"只見芙蕾伸出手掌,貼在門欄之上。白色拉羅慢慢導進,小門徐徐打開。
 




  幽陰之下,別墅之前,呈現一小空地。
 
  “我回來了……嗎?"
 
  琉璃記得,小時候自己足不出戶,害怕見人。人家見晴即樂、見月即喜;琉璃卻喜歡陰天,熱愛寧靜。唯一接觸陽光的地方,就是後門與大宅間的小空地。
 
  那本是一片花圃,但小琉璃不喜歡花、討厭鮮艷的顏色。一見花便有氣,於是跟芙蕾一起除草拔花,見一根拔一根,不亦樂乎。但野草拔不盡,春風吹又生,當時芙蕾道:“二小姐,又長草了,怎麼老是長回來?"那時候的小琉璃道:“還不簡單?看我的厲害。"
 
  萬物自有根,斬草不能滅絕目標,自然需要除根。於是拔花拔草的任務變成挖泥挖土,好端端的花圃變成了土坑小世界。結果由後門出入別墅的人愈來愈少,最終便成了小琉璃與芙蕾的私人玩樂空間。大姐櫻黛能管理大宅,有甚麼了不起?只要動動腦筋,便能把一處出入口變成生人勿近的地方,使小琉璃異常滿足。
 




  如今的琉璃回首過去,那一剎的滿足不過是表象。冷靜下來,便可想到,當時較年長的芙蕾比十歲的自己厲害得多,用不著她陪伴自己徒手拔草──使上技能,草便沒了。
 
  小琉璃天生體弱,病痛極多。天天勞動除草,也改不了身子每況愈下的命運。小琉璃愛雨天,那一天驟雨降臨,那天便跑到外間洗一個天然澡。夏天如是、冬季亦然。琉璃生來固執,病上加病對她來說並不可怕。在她的世界內,只要行為跟別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那便是一件好事。
 
  三年前,就在十一歲那年,小琉璃患上奇怪大病,臥床足有多月。十個醫生來看她,十人說她身體機能正在衰退。每每聽此,小琉璃瘋狂傻笑,語無倫次──我早料到有今天,要怪只怪老天,不能怪我。於是有藥不喝、有飯不吃,竟叫芙蕾送酒送甜食。
 
  某天,小琉璃臥床豪飲,弄得床頭被褥全濕。芙蕾為她整理時,小琉璃忽然大罵:“芙蕾你好本事!弄來有酒味的水,騙得到誰?"芙蕾抱頭逃竄,但心中稍安。二小姐仍是那位聰明絕頂的二小姐,不是真傻真瘋,而是意志消沉,自我放棄罷了。
 
  妹妹如此,大姐櫻黛泰麗莎不能不理,急急去信“那一個她"求救。但“她"一向百務纏身,尤其是那一段時間,更是不能離開崗位。自年頭開始,小琉璃足足捱了十個月大病,“她"才派遣一位老丈到達泰麗莎姊妹的別墅。
 
  那是一位善於看症、調理能量的啞巴老者,一名暗靈族人。三年後的艾莉絲,稱他為“老師父";三年前的小琉璃,呼他為“啞老人"。
 
  櫻黛泰麗莎帶領那位啞老人,前去探望二公主。小琉璃一見到他,便極度不爽。琉璃思想極端主觀,到目前為止也是。當時的她一不喜歡啞子,二不喜歡老人,三不喜歡櫻黛。討厭就是討厭,沒有特別原因,於是小琉璃大叫大喊趕走啞巴。
 
  那啞巴聽得二小姐逐客,於是──琉璃很是記得──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半舉手臂,牽引拉羅。在空中劃出文字:




 
  “你活不過十五歲。"
 
  小琉璃卻注意別事:“用手指……寫字?"
 
  那啞巴惜字如金,不再放出一顆字來,卻被琉璃稍後的動作吸引。琉璃半舉手臂,轉轉手腕,幼指挪動,在空中劃了劃。芙蕾見她模仿啞老者手法,心中只有悲傷。這麼弱小的二小姐,即使窮一生的努力,也學不到這種一般拉羅高手的技倆。櫻黛泰麗莎嘆氣不斷,這性子怪癖的妹妹恐怕一生沒救……
 
  啞老者卻是眼光銳利。小琉璃揮手舞指,抄襲老者手法,其移動角度、舞動間隔,無不與老者一模一樣。老者寫字用了四點一秒、小琉璃也是四點一秒。只是任她如何使勁地擠,也擠不出一滴拉羅之光。
 
  這女孩是天才。
 
  是晚,啞老者偷偷闖進小琉璃的臥室。對付小孩,啞老者不需任何掩飾,直接輕碰大門進房。一踏進去,小琉璃橫臥在床,眼看房門位置,對老者道:“你看得不錯,我寫不出字,拉羅是零。這不是我的錯,要怪便怪你枉作好人來訪,不然肯定沒機會欣賞我出醜的一面。"
 
  那老者關上大門,伸手寫道:“你不想活了?"
 




  小琉璃乾笑一聲,冷冷地道:“誰說死亡不是好事?說不定死後的世界更好。你可以不信,但我確信命運,這世上一定有神!我從不會錯,那一位神就在我的身邊!"
 
  話後,小琉璃取出一個硬幣,把它向房頂空拋。硬幣在空中轉動時,小琉璃再道:“它著地時,面向上的一定是字!"
 
  噹的一聲,面向上的是花……
 
  “這代表我的想法沒錯。想‘字’現‘花’,望不成真。正如人人想生,我獨想死。"雖然結果相反,小琉璃總有辦法繼續解畫:“這是我的命運,不能怪我。"
 
  啞老者緩緩地寫出三個字──
 
  “你.哭.了。"
 
  “我沒有!"小琉璃向老者擲出枕頭,大吼道:“走!"但琉璃力弱,那枕頭飛掉地上,不能命中。那老者走前兩步,琉璃已別個了臉,雙臂交叉掩眼,嗚嗚抽泣。
 
  那天月影如梭,絲絲耀光透窗而入。琉璃最討厭光,日星月辰都是她的天敵。光芒滲入,格外可惡。但琉璃情緒瞬發,雖知外人在這,仍不能自制,抱頭狂哭。孤影寂寥,飲泣不斷。




 
  我不想死,我真的……
 
  “不想死。"
 
  小琉璃總算把想法說出口來。
 
  啞老者把手伸到小琉璃腕上,琉璃沒有反抗。老者暗運拉羅,心裡不住嘆息。琉璃體質奇差,體能等於四歲小孩,官臟壽命已盡,拉羅完全是零,只有腦袋屬於上級水平。別說修練拉羅,琉璃連自身族裔的法陣也使不出來,更遑論修練一些要求更低的工門技倆。
 
  正常辦法是沒救,只有──不正常的辦法。
 
  “這東西……"啞老者一邊取出一枝白色藥劑,一邊寫道:“可能延你三年半壽命,但未必成功……"
 
  小琉璃聽得“壽命"兩字,火速伸手來搶。啞老者急忙縮臂,琉璃抓了個空,道:“我沒有退路,說說你的條件。"
 




  “沒有條件。"啞老者寫道:“只是,若我沒有把這藥用在任務目標身上,恐怕我今生不能回國,全家老小無一倖免,我亦會受人追殺。"
 
  “我就知道,追殺你的將會是‘那個她’。很可惜……我......"
 
  雲霞遮月,天色突暗,幫助小琉璃掩護黯然。
 
  “我……我……我求你……"
  
  這魔女……居然會求人。啞老者閉上雙眼,細心想想,再緩緩地寫:“你要暫時離開這裡,待‘她’怒火遏止,米已成炊時,才能回來。如我倆都能活命,兩三年後,再來相聚。"
 
  小琉璃二話不說,趕快下床,搶去藥劑,直接把它灌進喉中,一舉一行如有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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