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話:《他於電梯失蹤了-上》
 

         想不到,事情會往這個地步發展。

         眾人打量著眼前的辛,以及旁邊的另外兩個男人。

         辛這個人,圓圓的臉滿是暗瘡的歲月痕跡,矮小的身軀卻使人感到無比的熟悉。

         「你地算好彩,係出面流蕩咁耐都依舊生還。」

         我凝望著眼前的辛,久久不語。





         這句話的內容、語氣、用字都不應該來自辛的嘴巴……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辛旁邊的按摩椅上,啜喝著酒杯裏的紅酒,還詢問我們要不要。

         Toby連番拒絕,Ashley甚至別過頭,沉著臉,沒有予以回答。

         兩名女孩根本不理解當中的詭異。

         因為,他們根本不認識眼前的辛,固然無法體會當中的震撼。





         「究竟發生乜撚事,屌。」阿毛凝望著眼前的這個傢伙,久久不語。

         我坐在舒適的皮製沙發上,久久無法平息心中的震撼。

         剛才Toby、Ashley跟陌生人已經聊了一會兒,我們大概對眼前的另外兩人有初步的認識,當然我假設了他們的自我介紹並沒有說謊的成分。

         首先,坐在按摩椅上的中年男人是范國富。光滑的禿頭跟中學最滑稽的歷史科老師的如出一轍,穿著一身的黑色西裝,然而肚腩還是不期然的與綁得緊緊的皮帶進行角力;脫掉了的皮鞋擱在地板上,雙腳散發出陣陣男人的獨有臭味。

         這個貌似五十路的男人一看便知道至少出身中產。根據他的自我描述,他是雄帝地產發展商行政總裁,我聽朋友說這些等級的職位年薪可以過千萬。





         如此一個富豪,竟然還是被捲進了如此一個潘多拉的漩渦之中,難免使我心裏暗笑。

         金錢,還是有功能上的極限的。

         若果財富使萬能,眼前這位范先生一早付錢,離開遊戲了。

         如今,大家同是天涯洛克人。

         坐在旁邊,從不間斷地為范國富倒紅酒的,是一個叫Sunny的瘦弱男子。Allback的髮型配上大眾臉孔,只會給予別人Mk的印象。身穿Apae粉紅色底白字的Tshirt,然而Tshirt的尺寸好像大了一點;穿著黑色的Sports Leggings,跟上身的衣著形成了奇怪的配搭。更添玩味的,是他身穿白色拖鞋。

         老實說,沒有人一認識便介紹自己的工作的,范國富或許是一個極端的例外,基於他醉心顯耀的性格。

         Sunny是一個於深水埗工作的N記經理,這也是范國富向我們說的,Sunny的樣子甚是不好受。





         當然,於N記工作並不是什麼負面的事情,問題在於范國富主動提起他的工作。相比起范先生這種富可敵國的成功男人,自己的工資算是什麼皮毛。這個所謂「行政總裁」幾乎每天在家中安然渡過便可以收取暴利,相反自己卻每天營營役役地工作十多個小時,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回家睡覺等待明天早上為客人遞上份量與日驅減、價錢與日驅增的醒晨套餐,或許具意義,卻又那麼沒意義。或許我想得過度激進與負面,對不起,原來他每天還是有半個小時的休閒時間,去觀看精彩的《想.回家》劇集。

         或許,關於兩人底細的討論就暫且告終,反正即使你富可敵國抑或身無分文,在這棟23層的大廈裏,你與我不過也是被扯著線的玩具而已。

         辛的出現,實在遠超我的預料。

         我一頭霧水的盯著眼前的矮男:「辛……你點解會咁叫自己?」

         「Why not?以後叫我辛。」

         又是半分鐘的沉默。單位內的煙霧瀰漫,彷如山頂上的山林小居一般。

         一道千瘡百孔的橡木門,卻無法阻隔外面的濃濃屍臭。

         Ashley咳嗽著,荊棘滿途下終於抵不住,開始發病了。





         「你變咗好多。」我拋下了一句後,便再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屌你老味,辛乜撚辛,Sam就Sam啦。」阿毛拍了拍辛的肩頭,他卻無動於衷。

         以前的辛,絕對會施以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補上一句「What the」在每一句句子的結尾的。

         此刻的他,今非昔比。

         「你發生咗乜撚事?」阿毛移開放在辛肩頭的手。

         他先是一語不發,數秒後才緩緩開口,語氣充斥著漠然:「你地講先。」

         當下的反應,跟他以往一貫的熱情態度南轅北轍。





         「呢度都幾豪華wo。」另一邊廂,Toby四處環視著,找著話題。

         「呢度唔係我屋企,我屋企點只咁細。」范先生把玻璃杯的紅酒一口喝光,「呢度只係一個我幽會既地方,躲避我老婆既地方。」

         「你──」Toby勃然變色,欲言又止,我凝視著Toby脖子上閃閃生輝的十字架吊飾,才恍然想起這個短髮陳妍希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絕對無法忍受婚外情。

         這個富商肆無忌憚、若無其事的悠然說出自己婚外情的事實,實在體現了「有錢就是任性」的香港獅子山精神。

         「我只係向你地班細路坦白,係呢棟大廈根本冇需要再隱藏D咩,嘻嘻。」范先生又接過Sunny遞來的裝滿紅酒的酒杯,「只要有錢,女人、權力、社會地位,乜都可以攞到。」

         我淡然一笑,現在的你不就是買不到逃出大廈的票嗎?

         果然是紙醉金迷。

         Sunny從廚房取出一支新的紅酒道:「我同范生係9樓相遇,當時我逃走緊,比一班癲佬追殺,經過呢度,就入咗呢個單位躲避。」





         我對富商以及Sunny的故事反倒沒有強烈的興趣。

         我的焦點,完全放了在眼前面如土色的辛。

         「你地唔洗問,我同Smith失散咗。」

         「吓?」

         我和阿毛一臉愕然,互望一眼。

         Jerry及Mktor很可能壯烈犧牲了,接下來Smith也失蹤了。

         「係我對佢唔住。」辛別過臉去,眼神卻沒有閃過一陣猶豫抑或哀傷。

         「你地遇到D咩?」儘管Ashley不認識眼前的辛,想必她已經掌握了形勢。

         她應該很清楚,眼前的矮小子便是我和阿毛掛在嘴邊的阿Sam。

         阿Sam,全名莫辛。

         「我地,」辛緊閉雙眸,神色凝重,「我地第一晚落後樓梯,去到底層。」

         我怔住了,直視著眼前的夥伴:「咁……你地有冇見過Jerry?你地點解唔上翻嚟搵我地……」

         「冇見過Jerry。」辛直接無視了我的第二條問題,「Well,我地係後樓梯底層遇到好多前來打算逃走既居民,大概有二十餘個。我地嘗試過撞門而出,但係防煙門既另一邊就好似比上帝之手封印一般,根本就寸土不移。」

         這個我倒同意,我們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之後,」辛從來沒有張開他的小眼睛,「之後有一班持槍既背心男從上面既樓層衝落嚟,好似尋仇一樣展開咗大追捕。我地絕大部分既居民都係手無寸鐵,D人逃走既逃走,反抗既反抗,反抗既應該絕大部分都被背心男束手就擒。」

         眾人緊閉嘴巴,不想阻礙辛繼續陳述自己的經歷。

         「由於後樓梯個space真係好狹小,所以我地逃走既唯一生機,就係depends on場面既極度混亂。我同Smith一路向上走,好幾個背心男追住我地。當我地就嚟要係霧中逃離陌生gang既追捕既時候,Smith係stairs度跌低咗。」

         我吞了一下口水,心知不妙。

         「咁之後呢?」阿毛依舊無法猜透接下來的事情。

         辛歎了一口氣,瞄了滲進濃霧的窗口一眼:「然後,我冇扶起佢或者救佢,繼續落荒而逃,自己一個跑到9樓。」

         我沉默著,良久不知該如何啟齒。

         「係我對佢唔住。」辛撫摸著鼻梁,彷彿頭疼不已,「我一路跑,一路仲聽到佢係度叫我阿Sam阿Sam……」。

         一個人,在數天內,由一個熱情純情的小男生變成一個冷漠寡言的陌路男,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想,辛已經將事情輕描淡寫了許多許多。

         我和Smith對望著,一語不發。

         Smith,很可能已經罹難了。

         辛,也已經不是過往的阿S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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