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話(上):《扯線木偶與扯線人》

 

      你與我終究只是渴求自由的扯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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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寧,17歲,中六學生,人稱Jerry。





      話筒擱在耳邊,雙手卻早被冷汗沾濕。

      此際,大堂內佈滿陌生身影,他們全戴上了防毒面罩,全身被特製黑衣密封,手執重型槍械,似乎為殺戮而來。

      香港,全亞洲最安全城市之一,怎會倏忽出現武裝分子?這棟殘舊的住宅有什麼值得被這班人挾持?

      他們外相裝束絕對不像香港警察,也不像正規軍隊……似乎更像恐怖份子。大堂門口被不知名障礙物堵塞,他們正忙碌工作,Jerry卻摸不清他們有何行動及企劃……

      不管怎樣,這夥人於旺角鬧市出沒絕對超越理性想像範圍。





      目睹管理處櫃檯上四濺的鮮血後,Jerry近乎肯定他們是恐怖份子。管理員的屍體不見蹤影,想必早被移走。

      此刻,Jerry表現驚人的冷靜,若果換了別人目睹如斯驚心動魄的異象,必然失聲尖叫,暴露行蹤後凶多吉少。

      Jerry疾速奔下樓梯時,早已察覺後樓梯煙霧瀰漫,並在底層目睹十餘個金屬桶子。知悉事態嚴重的他將其中一個桶子搬到後樓梯底部,以防被別人移走。Jerry察覺到大堂異樣後,憑著敏捷的翻斗竄進大堂,躲過大堂陌生者的視線,來到佈滿鮮血的管理處櫃檯。

      櫃檯處於一個相對隱蔽的位置,然而須極謹慎行事,方不會被武裝分子發現。

      然而,當他打算撥電話到自己的單位,聯絡阿騰等人之時,不幸卻要降臨……





      連接後樓梯及大堂的防煙門被猛然敞開,好幾個居民闖了進來,製造過份明顯的聲響。Jerry霎時自知九死一生,疾速擱下了話筒,一個翻騰竄回後樓梯的位置。

      「你好?你好?你好?」

      話筒裏傳來一把男性的聲音,Jerry卻早已竄離大堂。

      大堂隨即成為槍林彈雨,滿是風聲鶴唳,大量居民的身上開出數個名為「死亡」的洞,好幾個跟Jerry一樣逃到後樓梯的防煙門旁,他拼命關上門,門後傳來源源不絕的槍聲。

      胸口中了一槍的Jerry血流而注,猛地喘氣……怎麼會發生如斯泯滅人性的殺人事件,簡直是屠殺……

      不,如中學同學發現自己失蹤已久,必然會下來搜尋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必須予以警告……

      身中多槍的Jerry口部淌血,然而還是竭力從口袋端出手機──手機並無訊號。唯有錄下一個音訊,將之拋到後樓梯底金屬桶旁,祈求同學會猜到自己的手機密碼跟前田敦子有關聯。

      他卻放不下心,千鈞一髮之際,還想為友人留下更多線索,讓他們清楚手機藏於樓梯底。





      他用手沾了胸口洶湧的紅色,虛弱的身軀靠在防煙門上寫著字。

      「B……O……T……T……O……M」那是指樓梯底。

      「J……E……R……R……」

      失血過多導致神智不清的Jerry已經看不清字體,他甚至把「J」寫成了意思差天共地的「I」,第二個「R」甚至還沒有寫完,門後便傳來了新一輪的槍聲。

      最後,第二個「R」便差了一劃,變成了「P」……

      Jerry沒有把字寫完,只因他無法設想,那些子彈竟可射穿防煙門。

      有些扯線木偶,永遠無法察覺四肢的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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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麗敏,61歲,全華大廈夜間清潔工人。

      「楊老闆,我今日真係唔得閒,更表寫咗我做到夜晚11點就走架喇嘛。」

      「王嬸,人手短缺啊,如果你今晚唔留係度執拾垃圾房D雜物,聽日D維修器具邊有位擺啊。」

      「楊老闆,擺8樓雜物房未得囉,果度長期空──」

      「雜物房聽日都會擺滿喇,你今晚留係度執清垃圾房喇,唔多唔少係因為你之前懶惰,先會搞到垃圾房咁擠塞。」

      「喂老闆,你講句公道說話好wo,果D雜物係你吩咐清潔工人擺住果度先,我呢D小角色邊度有得話事呢?」

      「唔好同我嘈,總之今晚留係度,執曬先好走,否則聽日還翻件制服比我走人,係咁!」





      「楊老──」

      Nokia舊式電話的迴盪著「嘟──」的絕情,王麗敏擱下電話,無盡委屈湧上心頭。

      本來還以為今晚可趕及午夜前歸家煲湯給夜更的兒子喝,根據老闆的命令,執拾垃圾房後已經凌晨,兒子早離家工作了。

      全華大廈清潔人手不足是鐵一般的事實,然而勞役一個老年女人,未免太不近人情,而且還要即日才予以通知……

      「唉。」

      所謂骨氣,於艱難的階層眼裏,不過是華而不實的奢侈品……

      有些扯線木偶,察覺到束縛,還是被迫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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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思凌,39歲,流浪拾荒者。

      這夜聖誕,氣氛特別的熱鬧。

      五光十色的朗豪坊正門前熙來攘往,一對對依偎的情侶,挽著手步進那金銀色的世界。一家大小的快樂畫面映入眼簾,氛圍注入安寧。

      聖誕,本來就是歡渡喜慶的日子。

      「凌哥。」

      阿凌愕然,卻依舊躺在天橋底,凝視著僅一街之隔的萬人空巷。

      一條街,就是他與幸福永恆的直線距離。

      「聖誕快樂。」

      一絲諷刺竄進雙耳,他卻抬不起頭端詳眼前陌生者──從沒這個習慣。

      「我特意嚟聯絡凌哥,因為我地知道你同一個叫王大鷹既人有頗大恩怨。」

      凌哥對於眼前的女人知悉自己身世並不稱奇,在旺角遊蕩數年,無什麼聞所未聞。

      若非那一件事,此際阿凌或許正拖著一家四口到朗豪坊吃著聖誕大餐,至少在喜野家品嘗著芝士牛肉鍋,平凡卻滿足。

      就是因為那賤種,使美好的夢只可淪為永遠的想。

      作為骨格精奇、無比堅毅的輕功好手,凌哥於國內輕功比武大賽稱王稱帝,獲得無數的掌聲如浮雲般廉價,甚至得到教授國立武術學校的機會,前途無可限量。然而,他卻為了一位欲移民往香港的青梅竹馬,捨棄大好前途,與女孩來到國際都會,體會著平凡……

      不過,阿凌已經知足,他已心繫這女人很多年了,一直只是欠缺談婚論嫁的資本。

      本來,從一個瘦弱小子竭力掙扎奮鬥,成為家喻戶曉的輕功選手,也不過為了得到她的青睞。對,沒有她,得到的世界什麼也不是。

      四年前,阿凌才剛與妻子結婚,不爭氣的失業兄長卻向高利貸公司濫借數十萬,於澳門賭場輸了個清光,最終導致被黑道追數十萬的債,淋紅油、空嚇等等司空見慣。後來,阿凌才知道追債的幫派就是於旺角太子銜頭甚大的天人堂。

      自從被黑道纏繞,阿凌與妻子本來溫馨的生活便受到摧殘,壓力如無止境的塵土累積,口角漸成日常習慣,而且越演越烈……

      悲劇終究發生。

      阿凌妻子在回家途中,在小巷被莫名竄出的蒙面男人斬傷右臂及性侵。警方查案無能為力,因蒙面兇徒隨即逃離案發現場,現場亦沒有設立閉路電視,案件無疾而終……

      妻子對於受纏繞的不安及焦慮終於越過臨界點,終於在醫院歸來的那一晚,與阿凌狠狠吵了一場,撿拾了所有東西,再不回頭。

      他,本來大好風光,卻犧牲豐厚的收入遠赴都會,一切為了所愛。而今,這個他疼愛的人沒有共患難的意志,就這樣帶著單程票遠去了。

      阿凌,一個安守本分的便利店店員,從來不過渴求淡淡的甜。在失去以後,阿凌自暴自棄,丟棄卑微的收入,與兄長鬧翻,從此再沒有歸家,最終淪落成為流落街頭的浪子。

      此刻凝望旺角街上那些成雙成對的溫馨,既是心酸又是憤世嫉俗。

      某些受盡奚落煎熬的人,發夢也渴求勞役世人的一刻。

      王大鷹,這個男人害他連蟻民僅餘的尊嚴也要失去。

      「你講你想點。」

      「我知道你有T5H74型血病,所以有種藥丸好適合你。」

      「咁同蹂躪條賤種有咩關係?」

      「好有關係,若果你有興趣我地可以搵個位坐低傾。」

      阿凌想了須臾便答應,儘管他不諳接下來事情會往最荒謬的死胡同拐。

      有些扯線木偶,以為扯線者會對它施以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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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紹堅,18歲,雙失青年。

      這天,堅仔罕有的離家,出發到家旁的天橋底,找他唯一的良伴。

      事緣兩個月前,堅仔發現儲物櫃空空如也,離家買營多麵的時候,注視了天橋底一個不修邊幅的流浪漢。

      初遇時,那人抗拒與堅仔傾談,心地善良的隱青卻在天橋底留下一包生活麵包,讓拾荒者維持基本的尊嚴。

      他是絕頂的善者,因此被社會所唾棄。好人,永遠受盡煎熬,教科書卻總教人當個好人,浩榮別人成為任己魚肉的箭靶。

      頹氣的流浪漢,從沒感激之言。

      購置乾糧近乎是堅仔離開全華大廈的唯一目的。每當經過那骯髒的天橋,總會遇見那披頭散髮、臉色煞白的男人,無業隱青總在他的紅白藍膠帶裏塞入數包生活麵包。

      只管在鎂光燈外暗自付出,從不計較由誰憐憫自己。若果幸運,或許可避過路人的嘲諷及斜視──

      「要唔要粒?」

      堅仔抬頭,這是眼前的男人第一次開口。男人手持一顆白色圓形藥丸,大概如一粒綠豆般大。

      堅仔立時退後數步:「你邊度有錢買翻嚟……」

      他儘管純良,也絕對清楚拾荒者正在濫藥。奇怪,拾荒者連兩餐也無以為繼,怎會有錢向黑道購買毒品呢……

      男人當然不會透露,藥丸由一個秘密組織免費供應,每星期十四顆,每天早晚必須服用兩顆。神秘組織以防萬一,每星期給他十六顆,多出的兩顆用作後備。

      當時,阿凌首先一愣:「呢D係咩藥丸……」

      「表面上係感冒藥丸,常人無法辨別。」

      「實際上呢?」

      「一種特殊化學藥物,若果T5H74型血病患者服用一年以上,化學反應會令身體機能大幅提升。對於一位輕功好手,根本係畫龍點睛,錦上添花。」

      阿凌一愣,無法接受世上有這種電影橋段才出現的仙丹,而且驚愕對方知悉自己的背景。曾首屈一指的輕功武師,此際竟墮落至拾荒為生……

      「咁如果我食咗,對我有咩好處?」

      「次要既就係強身健體,我地組織當然知道T5H74型血病係非常痛苦既一種罕見長期病患,人到三十歲個人就全身發白無血色,間斷性出現暈眩,容易發病,吊住條命──」

      「我唔需要嘲笑侮辱。」

      「凌哥你聽埋我講。長期服用呢種藥丸,你唔單止可以回復常人既健康,而且體質更超常人,係耐力、反應、忍痛能力方面──」

      「你到底想點?」

      「凌哥,大家好嚟好去……果個王大鷹──」

      「叫佢做『人渣』,佢唔配有名。」

      「本人深知佢對你非常過分,害你家破人亡。同樣,本組織亦痛恨之,因此想同你聯手搞場大龍鳳,令條人渣痛不欲生。」

      「如何做到?靠我變成超人然後生擒佢?」阿凌當然不諳為何此組織要給麻煩一個黑幫首領,卻倏忽萌生興趣。

      「我地希望安排你進入天人堂,接近條人渣,然後,得到佢同埋手足信賴,最後予以致命一擊。我地會幫你重新建立一個身份,由於佢並唔認識你,你用偽裝身份加入天人堂,表現出色,然後帶頭背叛佢。」

      「如何致命一擊?」

      「呢個係一個好龐大既計劃,詳情必須保密,不過到時候必定會告知你,大概係下年8月中既時候。」

      「點解唔搵其他人幫手,係要搵個一無所有既拾荒者?」

      「哈哈凌哥,我地有盡力搵,不過目標合作夥伴須符合兩大條件。一,痛恨條人渣,有興趣策劃復仇;二,有T5H74型血病,因為呢種罕見血病患者先會對藥丸產生最大既身體變化,呢種藥丸對非患者如砒霜。」

      「的確,冇人比本人更痛恨呢條雜種。」

      「正是如此,而且只有你有足夠根底帶災難比佢。凌哥身手如神如魔,加上藥物助長,必定非常厲害。」

      憤世嫉俗的阿凌當初依舊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看待之,不過參與復仇計劃近乎沒有成本。

      本來就一無所有,只因一切早被奪去。生無可戀,被夢魘纏繞的他不過是出賣尊嚴的螻蟻,與絕望為伴註定是數十年的厄運。

      阿凌不知計劃內容,但若果藥丸真的奏效,他便能一雪前恥,把那老鷹痛虐一番。

      「係大龍鳳過後,條人渣會有咩下場?」

      「落地獄,」神秘男子笑道,「不過重點係,第一站係人間地獄。」

      凌哥觀摩堅仔的神緒,瘦弱不堪,臉色發白,雙眸無神……

      「細路,你有T5H74型血病?」

      「嗯?你點知……」

      阿凌一愣,全香港不足百人有此罕見病患。

      「以後,我星期比兩粒你,你當飯後甜品食咗佢。」

      「唔可以吸毒……」

      阿凌用力捉緊堅仔瘦弱的手臂,服用藥丸已久的他已經感受到藥丸的功效:「細路,我見你一直對我有恩我先醒你。到底係我地吸緊毒,定係呢個社會吸緊毒?點解社會螻蟻受盡權力份子勞役,卻無力捍衛僅有既尊嚴?到底係邊個中毒?你答我……」

      堅仔還未來得及拒絕,阿凌已塞了兩粒藥丸進他的手心:「我地被欺壓太耐喇,命運唔容許再任人擺佈!」

      隱青聽罷不聲不響,卻徑自把藥丸塞進口袋,喘息著轉身遠離天橋底的身影。

      阿凌並沒有告訴之,這種化學藥丸只需第一次,便會樂不思蜀,嚴重上癮,只不過能保持僅有的日常理性。

      阿凌當然不知,眼前看似瘦弱的善良小子是懂得中國武藝的暗器好手,儘管只是私下培養的興趣,若果加上毒品效果,他的能力必然升堂入室,超群絕倫。

      阿凌的舒緩藥一直放在口袋裏,那只是緊急的藥物。組織告訴他,在計劃中,他若果受傷,必須即時服用舒緩藥,要不然會出現嚴重的幻覺、狂躁等吸毒常見的症狀。

      他也預想不到,在大廈裏受槍傷後服用了舒緩藥,身體機能會出現魔鬼級的飆升……毒霧影響下,移動速度、力氣、持久力、忍痛的程度直達人體巔峰。即使身軀被一刀一刀劈中,受創的他卻沒有感到絲毫痛楚,只因皮膚神經一早痲痹。最駭人的是,凌哥發現自己竟可輕易在大廈外牆窗戶旁的水管上下爬動……即使是身懷輕功絕技的高手,爬動水管也會頗為吃力,此刻自己竟然上下移動得悠然自若,跳動距離亦大幅提升,感覺絕不現實。

      秘密科技研製的化學藥物,真的深不可測……

      「我相信,你下一個月一定會翻嚟搵我……」

      本來,阿凌不過想答謝這一直默默為他贈送微溫的人。

      他並不打算給堅仔,反正他不會參與計劃之中。他,真的以為自己幫了男孩。

      夜幕低垂,城市回復親切的冷漠,冷雨落下,伴隨阿凌在天橋的底部進入夢鄉。

      寒風刺骨的季節,想不到阿凌會睡得那麼甜。

      因為,尚有數個月,他便可以復仇了。

      有些扯線木偶,欲擺脫一個圈套,卻落入另一個圈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