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喂。喂。喂。》

 
      凌晨的旺角,人海蒸發,剩下百分百的靜謐,寂寞卻早成習慣。

      因此,死寂被手袋裏的喧鬧劃破之時,總會雞皮疙瘩的愕然一番。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上,Christy抽出冷冰冰的手機,瞄瞄屏幕,如釋重負。





      「無來電顯示」。

      她把電話擱在耳邊一聲不吭,高跟鞋的「噠噠」聲宣示著時間並未凝結。

      「喂。」手機另一端的開場白不冷不暖。

      「你終於肯打過嚟?」感覺佔了上風的她輕蔑一說,穿過一個又一個已經收拾的攤檔。

      「喂。」對方的聲線不沾情緒。





      「聽唔到?你聾架?」她羞惱的宣洩著,彷如傲立道德高地。

      「喂。」另一邊表現更像電話錄音。

      「我話!你!聾!架!」面紅耳赤的她差點兒便要把電話狠砸到地上,「你個賤人!打電話比你咁多次你都唔聽!搞到我要自己一個行翻屋企,睇死你又係出面玩!我知喇──」

      本來,Christy還打算把兩年來相處積聚的仇怨一次過宣洩,卻被對方冰冷的聲線打斷。

      「你嚟搵我好冇?」





      她愣住,在花園街的中心停下來。阿Bon一向怕她大發雷霆的,怎麼此刻卻毫無悔意?她怒不可遏的破口咒罵:「你個死賤精,不如死咗佢──」

      「你嚟搵我好冇?」

      很怪異。

      大惑不解的Christy調整了肆無忌憚的態度,深呼一口氣:「你,想點?」

      「你嚟搵我好冇?」他只是在重複這句話,不乏冷淡。

      洶湧的怒潮逐漸化作氾濫的疑惑,她遲疑數秒:「老地方?」

      「係邊?」





      「花園街。」Christy悶哼著,就看這男人弄什麼花樣。

      「我都係花園街。」那是數秒後的回答。

      她愕然,隨即環視四方──明明空無一人啊。

      而且,阿Bon過往絕少涉足花園街,他經常嫌這裏骯髒擁擠,難道他倏然轉死性了?她瞄了一眼手錶,此際經已是3:29,阿Bon又怎麼會無故於凌晨流連旺角呢?

      事情略顯怪異。

      「咁你係邊?」Christy繼續緩緩前進,高跟鞋的碰地聲漸生不寧感。

      「你係邊?」阿Bon的語氣絲毫不沾感情,不像以往情緒起伏大的男友。

      「我未講咗係花!園!街!你係咪自從果晚就癡咗線?」Christy的忍耐力頻臨耗盡,掃視燈光昏暗、滿佈雜物的街巷。





      自從那一晚,阿Bon的情緒波動的確增幅不少,相反女人則沒甚反應──她早已麻木。

      死,絕非最殘酷的判刑,奪去所有才是。只要達到了目標,就不要討論什麼仁義道德──只有折磨無辜的她,才是懲罰那人的最好手段。

      可自從狠下毒手後,阿Bon卻經常半夜驚醒,凌晨時分竄到浴室大哭,一蹶不振。

      懦弱,是Christy對他的唯一形容。

      「花園街既邊?」

      女人頓時覺悟,花園街太長範圍太廣,不說出準確位置他當然找不到自己。

      「三月料理對開既服裝檔口,十秒唔嚟殺咗你。」她站在檔口旁邊埋怨著。





      奇怪,三月料理對開的攤檔售賣熟女時裝,所有衣服均被老闆娘拿走了,攤檔只剩下一個個衣架,一個個人形模型及「大出血特價」的牌子,又怎會發出陣陣惡臭呢……

      那陣異味相信是從攤檔旁的一個坑渠傳出的,這裏的衛生果然欠佳……

      「你都係三月料理?」對方壓低聲線,語氣依舊冰冷淡然。

      炎夏的夜,一陣局促的濕熱黏滿汗流的肌膚,令人驟生煩躁。

      「喂。」電話另一方再次傳出冰冷的語氣。

      「你喂乜姐?到未啊?」女人環視漆黑的周邊,卻沒有看到任何身影。

      「喂。」聲音更顯鬼竄,卻使她惴惴不安。

      「喂。喂。喂。喂。喂……」





      不斷莫名地重複的語句,讓人心生畏懼,尤其是在本來人來人往,此刻冷冷清清的市集。

      阿Bon……到底發什麼神經?

      「喂。喂。喂。喂。喂……」

      Christy四處張望,卻沒有目睹半個人影,凌晨的旺角如失落的孤城,迴盪著的只有自己的呼叫。

      「你做咩……冇事啊嘛……」她的態度終究軟化,只因思緒已頻臨崩潰。

      「喂。喂。喂。喂。喂……」那如錄音的聲音轟炸著疲勞的耳膜。

      「阿Bon,你唔好嚇我啊……」Christy苦笑起來,雙腿卻猝然猛顫,「你到底係邊……」

      「喂。喂。喂。喂。喂……」不沾情感的話,說給恍然若失的人聽。

      「阿Bon!阿Bon!」她擱下令人戰慄的電話,在花園街焦心呼叫著,換來的只有沾染畏懼的喘息。

      阿Bon是一個精神狀態正常的成年人,怎會驀然表現怪異起來?到底……

      「我唔信鬼……我唔信鬼……」她苦笑著,儘管自己幹了發人心寒的虧心事。

      她不會回來的……不會回來的……

      「喂。喂。喂。喂。喂……」

      「你……到……未……」她咬緊牙關,淒冷的汗沾滿發寒的身軀。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嘟──嘟──嘟──嘟──」

      「哼哧……哼哧……」她終究受不了令人窒息的聽覺衝擊,掛掉通話,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街道恢復寧靜,不寧靜的卻從來只有自己。

      女人氣急敗壞的端詳四周,那些人形模型栩栩如生,就如真人一樣,在攤檔上窺探著慄慄危懼的她。

      到底阿Bon在──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啊!」驀然而來的旋律,化身詭異的夢魘,嚇得她把手機丟到濕答答的地面,沾滿污液……

      「無來電顯示」。

      阿Bon又打過來了……她把電話擱起,電話繼續播放著歌曲。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在壓抑氛圍下,歌曲顯得格外噁心,女人狐疑片刻還是接聽電話,第一時間嚷出一句:「你係邊啊?」

      十秒的沉默,如半個世紀徐徐逝去。

      「到咗。」

      Christy聽罷,先是如釋重負,正欲責罵男友言語怪異之時,卻寒毛卓豎的苦笑起來:「三月料理對出個攤檔wo……你肯定?三月wo……」

      「到咗。」阿Bon的回應如卡帶般重複。

      她走到三月料理前,卻沒有目睹任何人,戰戰兢兢的回到死寂的攤檔:「阿Bon……你唔好玩喇……」

      手機背面是濕答答的觸感……它剛才觸碰地面時弄濕了。一向潔癖病入膏肓的女人把骯髒的手機移開耳邊,開啓電話揚聲器。掏出紙巾欲抹手之際,屏幕的光線卻照亮了左手沾染的手機液體。

      「到咗。」手機的喇叭如是說。

      「啊!」絕頂的驚嚇近在眼前,觸摸手機的左手並非沾染污水,而是……

      血紅。

      渾身顫抖起來的女人把手機燈光往地面照──

      鮮血、鮮血、鮮血。

      血液,從攤檔的底部蔓延至自己的腳下。

      她剛才沒有懷疑過,這幾天都是無雨的陰天,路上怎會濕答答。

      怎麼……賣時裝的攤檔會有鮮紅的液體……

      她不會回來的……太怪異了……

      喘息急促得接近窒息的女人,用手機燈光到處亂掃,她絕對有理由相信阿Bon已經發瘋了,至於地上的血──

      「到咗。」

      嗯,到了。

      她被嚇得躺倒地上,雞皮疙瘩。

      當攤檔被燈光照亮時,有一個人形模型,是肉色的。

      一個男性軀體,緊靠攤檔鐵柱邊,雙眸雙白就如直盯她,口部潰爛破裂,似乎受了非比尋常的創傷。

      燈光欠奉下,第一時間還以為是個塑膠模型……

      那血肉模糊的屍體正是阿Bon。眼眸裏的驚恐、不安、無奈,訴說著受盡的折磨。

      嗯,到了。

      「喂。喂。喂。喂。喂……」

      毛骨悚然成為思緒裏的唯一,頻臨崩潰的她已經不敢再回答那聲音。

      阿Bon數年來一直以「無來電顯示」的身份致電自己,而男人的聲調在電話中聽起來差別不大,她第一時間斷定是男友了,反正他沒有否認……

      電話裏的人,同樣也沒有承認。

      那麼,他是誰……

      「喂。喂。喂。喂。喂……」

      海嘯般的壓迫感侵蝕著靈魂,她正勸說著自己這是夢而已……

      不,她回來了……承載著禍水而來……

      「喂。喂。喂。喂。喂……」

      連拔腿逃走的膽量也欠奉的她,不敢直視阿Bon的慘狀,空白的思緒也沒有能力推敲男友為何慘死在此處……

      「喂。喂。喂。喂。喂……」

      好像,陌生男人的來電聲音並非只從電話的喇叭傳出……還有……還有……

      「喂。喂。喂。喂。喂……」

      雞皮疙瘩的她,此際才恍然目睹,坑渠裏的一張蒼白的臉,緊貼坑渠蓋,瞪大雙眸死盯著她,口部重複著同一個字。

      不是她,是他。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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