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施以憐憫的百分二》

 
      手機猛地響起,劃破了空氣的沉寂。

      男子掏出手機,手機屏幕顯示著「2014年1月1日」,下方是大字體的「無來電顯示」。

      「你好。」

      男子一聽便判斷到對方的身份,語氣淡然:「交易條件如何?」





      「冇問題。係任務後本機構會暗地保護果位人士。不過本機構必須確定一件事情──」

      「21歲,冇江湖背景,普通市民一個。」

      「真係唔可以透露係邊個?」

      「係8月,我自然會話你知。」

      「明白。事情會安排係8月中既某夜凌晨。」





      「地點?」

      「油尖旺,詳細到時透露。」

      「不錯不錯。」

      「久仰先生大名,聽聞閣下既擊殺率係100%──」

      「98%。」男子揚起嘴角,「剩低果2%係我施以憐憫。」





      憐憫,是因為無法磨滅的情感。

      黯淡的兩年逝去,街巷擠滿來往的人,塞車更趨嚴重。儘管如此,都城的低溫還是讓人體會到百般寂寞,柔然的淡月也被埋沒在陰霾之下。

      繁華背後,被遺棄的人彷如置身被隔絕的世界。目睹街上成雙成對之際,孤獨的人經已分不清虐心感源於自卑抑或嫉妒。

      不修邊幅的男人掛掉電話,在紙皮堆疊的欄杆旁呆坐。

      「喵。」

      男人抬起頭,被長髮遮蓋一半的視線凝望著奔走的灰貓。敏捷的牠在擁擠之中左穿右插,仍保持著高速──那是牠的強項。

      小貓一躍,靈巧的撲到男人的腿旁,額頭輕輕的擦著他的牛仔褲腳,低呼幾聲。





      男人久違的微笑,在孤獨時分絕無僅有。

      「朗朗……朗朗……」

      一位纖瘦的少女急促的從後趕來,對陌生男靦腆一笑。男人抬頭,那是一位年約高中的短髮女孩,相貌挺可愛奪目,雙眸不算大卻晶瑩,臉蛋脹脹的,身穿一件白色Haubaus運動厚外套,下身卻只穿一條薄薄的牛仔短褲,露出雪白的長腿,在寒冬裏散髮著獨有的青春氣息,活潑而不造作。

      「喵。」

      「隻貓好得意。」男人對灰貓含笑,「快D翻去主人身邊。」

      朗朗不欲離開,悠然的輕舔著男人的手。其實,他就是原來的主人,只是女孩不知悉。

      「喔,唔緊要啦,難得佢唔怕陌生人。」短髮女孩甜笑,捲曲著髪尾,她一向待沒惡意的陌人友善。

      男人禮貌微笑,輕撫著活潑的灰貓,卻不許牠竄進懷裏。成年的灰貓身型增長不少,精神抖擻,身上更散髮著一種少女獨有的香氣,讓牠更討人喜歡。





      男人戴著一副粗框眼鏡,跟整身的裝扮不太合襯。他身穿黑色大衣,戴著黑色冷帽,濃密的鬍鬚訴說著兩年以來的滄桑。他看起來,就像個踏進四十的成熟男人,藏著無窮的故事。

      「點解佢叫朗朗?」Calvin輕笑,竭力把捨不得離開的朗朗推到短髮女孩的腳旁。

      女孩擱起笑容:「嗯?嗯……」

      「係咪因為佢識彈琴?」Calvin站起身,拍走身上的灰塵。

      短髮少女鼓起臉蛋傻笑著,把頑皮的朗朗抱起:「哈哈,佢咁有才華就好啦。」

      「喵。」小貓彷如聽懂了少女的話,連忙不忿的回嘴。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少女報以莞爾,把朗朗抱到右肩上,往著奶路臣街的方向走。

      Calvin依舊獨坐原地,氣溫在傍晚驟降,於他而言卻不差多少。這些年來,他好幾次目睹女孩帶著小貓下街散步,只是小貓沒有察覺到男孩的存在,女孩也不知他就是朗朗以前的主人。

      看到以前的夥伴得到少女的寵愛,多少感到一陣溫暖,可那也只是換取了一瞬間的快樂。

      對面馬路很多店鋪也提早關門了,除了那間依然燈火通明的根記粥店,以及旁邊的24便利店。粥店的人流仍舊多,貌似羅蘭姐的阿姐手腳仍舊快,相信那碗雞粥仍舊暖。

      男孩足足兩年沒有踏足粥店,只因懼怕遇到她。

      諷刺的是,從未吃過一口雞粥的男孩,竟然驀地思念起那陣陣的粥香。

      諷刺的是,男孩最欲忘懷的柔笑,七百個晝夜以來一直於回憶空間迴盪不已。

      諷刺的是,離別的虐痛褪去後,卻化作了尖銳的回憶,摧殘著孤獨的影子。





      怕寂靜時分,怕孤獨承受,怕想起嘴角沾了點粥的女孩。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便利店步出,步近旁邊的粥店。Calvin睜大雙眸,注視著那穿著黃色拖鞋的女孩。

      熟悉,卻迫於無奈的陌生下去。

      那女孩正盯著玻璃窗,似乎正窺探粥店的環境,像是找人多於打算光顧。

      找誰?

      男孩偶爾也會從遠處目睹女孩踏足粥店,她每次卻只是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窗窺探一番。芷筠很久沒品嘗過粥品了,或許緣於那不可磨滅的傷疤。

      臉上的刀痕並非嚴重創傷,只需清洗一下,休養兩個星期,絕對不會遺下疤痕。真正的創傷,烙印於心裏。

      店門旁的二人卡位空出來了,他和她卻不再坐下。

      窺探著那空空如也的座位,是因為不捨?本來內心鎮靜的男孩,忽爾揪心起來。三年了,怎麼女孩還是念念不忘。

      抑或是自己想多了……

      他寧願是這樣。

      肆無忌憚的辱罵,劃破臉頰的血紅,不負責任的失蹤,還不足以令女孩痛恨卑賤的自己嗎?

      驀然,男孩注視著對面馬路驟現的畫面,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一個黑影閃過,用力抓著芷筠雪白的幼臂,扯著她往行人道的右邊方向奔馳,女孩喊叫著,卻無法擺脫那粗粗的大手。

      警覺的Calvin疾速站起來,輕盈的身軀跨過鐵欄,一個箭步奔往對面馬路。

      不要……芷筠有哮喘的,又怎能跑得那麼快……那是誰……

      那男人抓著女孩瘋狂跑動,女孩似乎欲掙扎卻只懂喊叫,他倆拐了個彎離開了混血男的視線。混血男不顧一切的全速奔馳,越過繁忙的車路,在人群裏迅速穿梭。

      不要……罪咎從男孩的內心溢出,隨之而來是氾濫的焦慮。男孩的雙手開始顫抖,喘息急促。

      他短時間內無法判斷那陌生男的背景,卻相信不懷好意。他已經端出鋼筆,鋒利的筆尖隨時可以劃出個令人一秒內躺下的缺口──

      轉角的路口,散發著滿溢的咖喱香味。

      Calvin在暗處倏忽停下腳步,凝望著林記魚蛋前的兩個身影,不禁一愣,雙手顫抖不斷。

      「兩串魚蛋唔辣。」一把男聲道,粗獷卻豪氣。

      「呼哧……呼哧……」芷筠在旁喘息著,語氣充斥著埋怨,「你啊,做咩跑得咁快wo……」

      「我見林姐就嚟收舖啦嘛,未行快兩步囉。」

      「喂呀,邊度只兩步啊,二百步都有啦……你買翻嚟比我未得囉,做咩拖埋我跑──」

      「咁比老闆娘見下我最可愛既未來女友啊嘛。」

      「哼。」女孩的臉頰泛起紅暈,「邊個話應承你。」

      兩人各人提著一串熱烘烘的魚蛋,曖昧的對話著,步往大街。

      Calvin低下頭,扯下那頂冷帽,遮蓋模糊的雙眸。芷筠從旁掠過,卻沒有把混血男認出來。

      他倆終究遠去,男孩在魚蛋店旁的寂靜角落愣了良久,時間如疲憊的時鐘,分針時針停頓於一霎,失去跳動的動力。雙手抖動得厲害,花上了十分鐘才能控制。

      哈哈,白哉你這個多慮的白癡。

      還多心的以為芷筠受到襲,原來那男人不過是女孩的……

      攝氏十度的寒涼下,Calvin勉強苦笑了起來,承受著孤單的心跳。

      嗯,其實有什麼值得揪心的。

      既然有一個穩重的肩膀讓她依偎,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嗎?

      他從外套裏掏出一條朱古力,塞進了嘴巴裏,感受著甜裏的苦澀。眼角沾濕了,他也知道那只是一種對哀傷的敏感症而已。

      原來,一直念念難忘的,只有自己。女孩早已擱下過去,牽著另一個他走下去,剩下傻瓜般的自己,躲在角落,卑微的為女孩默默焦心。

      每個傍晚,Calvin也會來到街上,長期身處隱蔽的角落。留鬍鬚、戴冷帽、穿大衣也不過為了裝扮成一個滄桑成熟的男人,不讓女孩發現自己的存在。於別人眼裏他或許是個失意的敗類,或許是個可憐兮兮的流浪漢──他不管。

      世界不曾原諒他引致的違和,而他也不在乎。

      這兩年,Calvin一直沒有從事任何職業,反正生活不成憂慮。每個炎熱、寒涼的黑夜,他也會從後偷偷跟隨芷筠,生怕ZA的人仍舊會找她的麻煩。儘管一直沒有事情發生,芷筠身邊也有很多友人相伴,Calvin還是沒有停止過這種習慣,只怕萬一她遭遇不測,自己會懊悔終生。

      七百天了,每天如是。在暗處窺探她的,從來並非夢魘,只是披著殘酷面紗的孤獨天使。

      男孩甚至放不下心,接了一單來頭不小的殺手工作,其實也是為了女孩。他尚未清楚確切的場地,只知道是在油尖旺區的某條街道。他尚未清楚確切的時間,只知道是在8月中的時分。他甚至尚未清楚確切的任務,只知道跟狙擊有關。那機構似乎處事高度保密,而他也不打算追究顧客的來頭──那是他的作風。

      而且,那機構為自己開出了天價,然而他卻拒絕了。錢財如浮雲,只有芷筠重要得他無法失去。他相信,若果這機構以後可以保護女孩,他便可以放心的離去了。

      這兩年來,精神分裂症日益嚴重,若果出現併發症,不止出現幻覺,而且身體會抽搐起來。醫生也說,即使服用大量的精神抑制藥物,也無法阻止病情惡化。若果按照這不明朗的趨勢,不消兩年男孩便會失去理智,必須長居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Calvin當然對女孩放不下心,他當然知道放不下她就是病情惡化的癥結,同時卻無法阻止思念的咀咒。若果自己必定會倒下,就必須在末日來臨前,找到別人為自己保護女孩。默默在背後守候,女孩不曾知道,男孩也不曾期待她回頭的一霎。

      不敢走得太近,卻不忍走得太遠,遺下孤單的她在茫茫之中,儘管孤單的從來只是自己。

      把最後一口朱古力也吞下,苦澀過後並無回甘,那哀傷之中卻總帶點溫柔吧。

      平行線的比喻很淒美,而淒美的東西多少藏著美。

      眼淚沾滿了黑色大衣,他也知道那只是一種對哀傷的敏感症而已。

      哈哈,白哉你這個多慮的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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