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現在,都依然記得那一刻佐千一拳打在地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的哭聲,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的無奈。

但是……大概是自己的錯,是因為自己的魔力,阿邦才會死的,是自己殺死他的。

帶着這樣的罪疚,馬上就離開了組織。佐千則說要找尋亞歷克斯的下落,繼任了組織的領導。儘管她也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也得堅持下去,必須有人做這份工作。

然而到了現在,見過使用靈魂飾物的後果,聽過信一的話,終於明白阿邦的死因。

「佐千,一個身體無法同時被兩個靈魂操作。那一天我把魔力,把靈魂注進了阿邦體內,奪取了大部分的肌肉和操作權,後來強化他的身體時更擴大了控制範圍,使阿邦的靈魂變成了弱勢的一方,所以他的感覺才會漸漸變得遲鈍。到最後他逼自己放出大量魔力,在他的靈魂疲累、虛弱的時候,他的靈魂就被我的魔力殺死了。」





「即是類似領地鬥爭的感覺?」

「就是這樣。阿邦是被我親手殺死的。」

佐千和郭麗華頓時倒抽了一口氣,面面相覤,隨即互相點了點頭︰「奈良,幸好妳及時說,我差一點就成為大量殺人犯了。」

「大量……殺人犯?」

「我和麗華前陣子決定直闖WAMF中國支部時見人手不足,可是考慮過把魔力注進隊員體內,強行『製造』戰力的。」佐千苦笑一下,拍拍奈良的肩膊,又嘆了一口氣。她的語氣略感可惜,卻不見得有怨氣,更沒有憤怒……





「妳不責怪我嗎?」

「為甚麼要?妳又不是故意的,更何況妳已經受夠罪了吧。」

「我還以為……」

「還以為甚麼?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佐千取一個酒杯,倒出一小杯酒,推到奈良老師面前,她自然就會意,喝了一口。

「要責罰的,妳早就已經受夠了。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無法穩定地使用魔力,還有多年的自責。儘管是按誤殺法例判刑,多半都只是數年物理上的監禁,妳的牢子卻在更深處……」佐千的手指叩在奈良老師的胸口,一顆淚水便從她的眼角流下來。





「那一天的事已成過去,大家都不會怪罪妳;阿邦在天之靈,也不會怪罪妳。那天確實死了很多同伴,但活下來的,卻是更多。那時候要不是妳保護阿邦,阿邦也敵不過亞歷克斯,我們更不用說。阿邦是英雄,妳也一樣。對不成熟的我們而言,那就是極限。妳當時已經盡最大的努力,救了最多的人,所以大可以挺起胸膛的。」

「真的不要緊嗎?我可是殺人犯……」

「不要緊不要緊,否則我們就是共犯了。」佐千苦笑一下,又給奈良老師倒了半杯酒︰「先別說十多年前的苦事,今晚就暢飲一晚吧。」

「妳要是灌醉了我,明天誰救妳的宿醉?」

「也對,妳還是喝奶茶好了。」


※※※※


「明天的集合地點是……」舞穿着樸素的睡衣,用電話交代清楚安排,用毛巾抹乾洗濕的頭髮,把事情說畢就掛上電話。





舞喝一口水,看看酒店房間的浴室,差一點就全部噴出來。那不是磨沙玻璃嗎!能清楚看到當哉洗澡的剪影!剛才自己洗澡時都沒有察覺!難怪剛才出來的時候他一直背向浴室!現在不能使用魔力,不知道他的視角!

所以說二人房就是不便!洗澡也好,睡衣也好,果然吃虧給他了!

唉……誰叫現在要匿藏,同一房間較有個照應。舞背向浴室,拉上窗簾,隨即坐到靠窗的床邊,腦筋差不多到極限……想再準備一下明天的對策,現在也沒有那種力氣。

真的……累透了……

「舞,已經聯絡過曉都支部了嗎?」當哉更換好衣服,走出浴室,舞就已經躺在床上。這樣看來,她應該是支持不住,不自覺就睡了。她連被子都沒有蓋,手機還放在手邊,不過見她不是通話中,聯絡應該已經做好,就讓她好好休息吧。當哉輕輕地把舞抱起,放到枕頭的位置,為她蓋好被子,這樣就不怕着涼。

可是舞還真堅強呢……一日之間失去了父母,卻依然能繼續工作,要是自己早就崩潰,今晚就讓她好好休息吧。當哉關上房間的燈光,看看現在的時間,才九時多而已。要是中國支部的人繼續追捕,都有機會查到這間酒店,今個晚上就當一次真真正正的保鏢吧。這個有一半魔人細胞的身體,體力應該足夠堅持至明天的早上。

亮起床頭燈,靠牆而坐,剛好能看清四周就足夠。





面向四壁,甚麼都沒有,連指針移動的咯咯聲也沒有,十分安靜,只間中聽見舞熟睡的聲音,平穩而輕柔。然而再過兩小時,她的呼吸聲就略顯繚亂,可能是發夢了。

當哉看看門口,也沒有半點聲息,現在大致安全。

那麼,稍為失禮一下……當哉走下床,繞一個圈,來到舞的面前,她果然皺着眉頭,是惡夢。

「不要……」舞緊閉着眼睛,抓着被子,朦朦朧朧的發出一聲,咬字也不清楚,但應該沒有聽錯,相信就是自己最常發的那種惡夢。

那時候自己最想聽到的是甚麼?自己最想得到的是甚麼?

「不要……為甚麼……不要不要不要!」舞再大喊幾聲,猛然撲過來,緊緊摟住當哉的脖子,馬上就睜開眼睛了。

「不要緊?」

「可能……不太行……」





「我明白的……很難忍吧。」當哉感覺到舞的雙手摟緊了一點,輕輕地抱回去,耳邊便是舞的抽泣聲。記得她說過自己當初也是與春佳一樣,是會暗自忍耐、壓抑的人吧。數年沒見,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父親的身體被奪走,母親變成了屍體,她怎麼可能不難受,只是盡力不表露出來而已。

「我救不到他們……甚麼都做不到……我甚麼都做不到……」

「我明白的……我也是一樣……」當哉輕輕撫摸一下舞的後背,「這裏只有我一個,不用忍耐的。」,舞再抽泣幾下,一下子就變成痛哭了。

不用多看,不用閉上眼睛,也想像得到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不甘吧!一定很傷心吧!鬆開緊咬着唇邊的牙齒,不必強忍淚水,放心大喊。哭得聲撕力竭,哭得毫無保留,也沒有休止的意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舞的哭聲逐漸收細,緊摟着脖子的手放鬆了一點,只說了一聲「拜託維持這樣一會兒」,當哉也自然明解︰「不要緊,我會一直在這裏的。」

「見到像妳般厲害的人也會這樣,一下子親近了不少。」

「我一點也不厲害……」





「最少很堅強,換作我,未到酒店就已經崩潰了。」

「我一點也不堅強……那是假的,全都是偽裝而已……」舞的手臂慢慢地鬆開,微微靠後,當哉也配合着放開懷抱,她就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我是WAMF的支部長,不能在大家面前流淚,不能向敵人示弱,所以才顯得堅強而已。」

「堅強可不是一般人能裝的。」

「你也太抬舉我……」舞苦笑一下,眨了眨眼睛,又泛起了一點淚光。她仰起頭,深呼吸一下,她才終於平復了一點︰「當哉,可以坐上來,陪我談一談話嗎?」

「當然。」

舞輕輕撥開被子,讓出一點位置,給當哉坐過來。她看看當哉,又仰望一下天花︰「我呢,與父親已經六年沒見。初時還有一些電郵來往,之後就慢慢減少了,母親則是完全沒有聯絡。我還以為是中國支部的工作忙碌,沒有空閒。誰知道……」

舞說着說着,當哉就輕輕拍了兩下舞的肩膀,把她摟近一點,借胸膛給她依靠一下,她便一手搭在當哉的手上,說一聲「多謝」,便把話繼續下去︰「在父母之中,我比較親父親多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到WAMF幫忙消滅魔獸,上學以外的時間基本上都獻給工作,簡直就是天生的工作狂。反而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常在家裏對着電腦和做家務的母親,記得母親常常笑說我是過於早熟的小孩,年紀小小就混進大人的世界。但對我而言那就是最大的快樂,因為父親一定會在那裏。」

「妳真的很喜歡妳父親呢。」

「當然。只要順利完成工作,平安歸來,父親就一定會讚賞,對小孩子而言那應該是最高興不過吧。」舞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眼神馬上又游走開去,拿出一支銀色鋼筆來︰「這支鋼筆是我繼任支部長的時候父親送的。他說接下來的工作要常常面對文件,責任會變得重大,得帶領着大家前進,可能會有很大壓力,但工作關係他也不能陪在我身邊,我得獨力承擔一切。而這支筆就是我的伙伴,我的護身符,同時也是父親的替身。儘管父親不能陪伴我,都有這一支筆支持着我,實際上最痛苦的時候,我往往都是抱着它,回想着父親的話堅持下去的。彷彿發生了甚麼事,父親都會陪伴在我身邊。但萬萬沒想到,這支筆也成為父親的遺物了……」

當哉看着舞雙手握着的鋼筆,忽然就多了一顆水珠。

「我今後應該依靠誰才好?我已經極限了……」舞握緊鋼筆,抱在胸前,咪起眼睛,淚水又湧了出來,她的啜泣聲更響在當哉的心裏。

一直以來都只看得到她威風凜凜的一面,差一點就忘記了她本來的身份。無論大家對她的評價多高,她有多厲害、多堅強,她也只是一名女孩子,與「WAMF支部長」此等冠冕堂皇的稱謂無關,世上沒有人是不會受傷的。

當哉輕輕摟緊舞的肩膀,她的肩膀又是這麼瘦弱,彷彿即使不用魔力,也是一抓即碎。平日多非同凡響,現在卻是如此弱不禁風……像她一樣的人,終究都需要人支持的。

看着舞現在的樣子,當哉的心馬上就沉了一沉,她的痛哭聲聽在耳中,痛在心裏,回過神來,手臂便把她微微拉近了一點︰「如果我也可以的話,還是可以支撐一下妳的。」

舞再抽泣幾聲,微微抬起頭,眼睜睜地望過來,這是不相信的眼神吧!

「反正我又沒有甚麼夢想,想要當甚麼職業,畢業之後全職到WAMF工作好了,必要時能借個胸膛給妳,力所能及的話,也能補助一下。」

「會很辛苦你的……一生都要打打殺殺……」

「對朋友還這麼見外?這些事情習慣就行,何況薪酬高,又不用擔心升學。」

「原來別有目的?」

「逗妳笑的!總算止住眼淚了吧。」當哉輕輕拭去舞眼角淚水,舞就呆了呆,抹抹自己的臉,馬上就變成一臉驚訝,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樣的舞看起來倒是頗新鮮的。

「好像又添了不少麻煩……謝謝……」

「不要緊,我剛剛才說過要支撐妳吧。有甚麼痛苦、辛酸要傾訴就儘管說,我全都會接收,不會告訴他人的。」

「份量頗沉重的,承受得住嗎?」

「有一個晚上時間,應該行吧。」

「那麼今晚你就別想休息了。」舞再作微笑,今次就再沒有剛才般勉強,要是一個晚上她就能回復過來,自己辛苦小許也算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