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熟悉的陌生人
 
 
      迷糊中,我知道這是深夜,好聞的薰衣草味瀰漫在房內,我舒服地睡著,卻因為一些聲響而迷糊地張開小眼,卻什麼都看不見,一切都很模糊。我只瞧到有個人在走來走去。
      我記得第二晚都是這樣,感覺有人捉住我的手,那個人就坐在床邊,但我抬不起眼皮看清楚來者何人,那些藥令我很迷糊。相信是老媽子守住我,怕我又再一人走出去上洗手間。
      在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裡,白天我就是不斷地吃藥做檢查、頭痛睡覺吃藥做檢查,探病的人少了,我得來幾分寧靜,除了有時旁邊那位多事的婆婆在給我說教,說我母親有多好(這個我知道),又說我的朋友很年輕。我多半在點點頭,一邊偷吃叫芯滿買給我的百力滋,顯然我是不能吃零食的,只能吃粥,啊,還有老媽子煲的胡桃首烏燉豬腦湯,每日每夜喝,是很好味,不過那陣豬腦味喝得多就很難聞,我簡直要捏著鼻子喝光光,感覺好像更病。
      中間有再次進張醫生的房間,他又講一大堆醫學名詞來告訴我的狀況,我只聽他說好好休息就罷。
      來到出院前一天,我一如以常那樣聽旁邊的婆婆碎碎念,我很想拉簾子與她隔絕,但是她一直在講,我不知怎樣打斷她。算吧,反正最後一天,不理她就好了。想不到這個世上有比我老媽更要煩的人類出現。
      可幸地,房門拉開,正想著是母親來探我之際,門外出現的是一個組合,三人成行,正看著我,從他們的眼裡分辨得出──他們認識我,而我壓根兒不認識他們。
      兩女一男,兩位女人(不是女生)看起來是成功的女強人,樣子帶幾分傲氣,一個黑色長髮和一個紅色的菇型短髮,打扮成OL的樣子,身上還指定噴了很女性化的濃香水,害我聞得有點頭暈;男子則是一身藍色西裝,梳起整齊的頭髮,樣子挺斯文,可我心裡覺得他是種斯文敗類。他的表情根本不像想來探病,他只是陪襯而已。


      看起來他們是我工作場所認識的人,但我不認識,忘了。
      我在銀行上班,一直是個小職員,只升過一次職,職位稍為高了一層,算是有些許下屬,但也不是什麼大人物。說不定七年後我已是大人物。噢,看來是了,哈哈,要不然不會有這個團體來找我,是要跟我匯報工作的事吧?
      他們三人走來,旁邊的婆婆便閉嘴,一同聽那個黑髮女開口說:「妳沒有回我們的訊息。」她對我說,感覺很不客氣,而且這是第一句對病人講的話嗎?
      「什麼訊息?」好吧,我開始懷疑他們不是我的下屬。
      「群組。」
      老姐,我收到60多條訊息,妳是哪一個?
      「哪個?」
      她拿出手機,開了那個群組頁面,是我那天看過的其中一個群組──有Ashley、Kayla和阿成。所以她是?
      「我不方便回覆。」難不成他們見不到我頭包了幾圈的白帶?雖然今天就會拆。
      「我們都擔心妳。」黑髮女稍為放緩了一下語氣,在她後面的短髮女踏前一步,加了張嘴:「對啊,我們明明見妳在線上。」


      哇好壓迫,好討厭,病人都要機不離手?
      我牽出一張假笑臉:「我需要休息的。」
      黑髮女嘆下一口氣,坐下:「也對,是我們太憂心了。」
      說真的,他們是誰?有人可以出來解說一下嗎?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失憶了嗎?難不成我要假裝自己沒失憶?
      「你們……」
      「公司的事妳就不用太擔心了,相信會有人頂替妳。」短髮女說。
      「Kayla說得對,我們也在設法幫忙,所以妳不用顧慮,安心養病。」
      所以Ashley是黑髮女。
      「我也不是太擔心啦。」糟了,我真的在假裝自己沒失憶,太自然了。不過若我依然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員工,那麼公司的事自有人會處理到啊。「我到底……」
      「妳不用口是心非了,明明就很怕丟失工作,但我們會幫妳頂住的。」


      啊啊這個Kayla紅髮東菇頭可以不要打斷我的話嗎?敢問世上有誰不怕丟掉飯碗?小員工也有發言權吧!
      「我是說……」
      Ashley抓起我的手,我條件反射地甩開,卻聽見她若無其事地說:「妳多留院做好觀察,看妳傷得不輕。」
      我剛才是真的甩開了她的手對吧?她沒反應?我防備得她這麼緊要。我得更正,我極有可能有相當份量的職位,要不然這個女人不會這樣跟我說,要我多留院?好讓她坐正吧,豈有此理。
      「我沒事,但你們沒聽說我的病情嗎?」我敢問。
      他們三人眨眨眼,然後點點頭說:「有啊,被樹幹砸到頭部,腦震動,傷得不輕,動了手術。」
      「然後呢?」
      「然後住院?」
      噢他們不知道,我失憶這件事不應該認識的人都會知道嗎?不過細想想,誰會將這個訊息傳開去?
      「我……」我正想說清楚之際,那該死的Kayla又一次打斷我。
      「我們不要打擾她休息了。」
      「對啊。」這是那個男人──阿成在這間房第一次說話。
      「希望妳早日康復,胡白曦。」Ashley說。
      算吧,往後在公司才解釋算了,看樣子他們連我明天出院也不知道。趕快打發這群人走都是個好主意,免得要招呼他們太多。
      「好吧,公司見。」


      他們頓了一下,便逐一離開,剛巧我母親便迎門而來,他們沒停下打招呼,是不認識我母親吧?那也正常。
      「他們是誰?」我媽放下暖壺,一看就知是豬腦湯,我的天啊。
      「公司的人。」
      母親皺眉。「跑到這裡來?」
      「對啊,但我感受不了他們的關心。」我準備好姿勢喝那壺湯,今天要挑戰半分鐘喝光光,而且要用紙巾塞鼻。
      「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壞人。」這句話是旁邊那位耳朵精靈的婆婆說的,她一定聽光光啦。
      「媽,替我拉上簾子。」我再也忍受不了。
      我媽很客氣地跟婆婆說了幾句便拉上簾子。不是我不喜歡老人家,可能我是,但我討厭多說話的老人家,總在嘮嘮叨叨的,還愛管閒事,很困擾。希望我媽老了之後能夠像現在這樣,她不哭就已經很好相處了。
      「妳認識他們嗎?」我問老媽子。其實心裡都有個答案,但或許會有些線索知道他們的身分呢?
      「不認識。」
      我反了白眼,是怪責自己的明知故問。
      「好好休息,吃藥,待會等醫生來拆布帶。」
      好極了,待會兒又要見張醫生了。
      在等老媽盛湯給我時,我隨意看向門外,走出這扇門之後,我的人生會是個怎樣的開始?
      我想起了我的前夫。


      「那個男的怎麼沒再來了?」我問出口。
      母親思考了一會才知我在講誰:「他在忙。人家從妳出事之後一直在照顧著妳,現在要回崗位趕上要處理的事。」
      「哼,是知道我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之後當逃兵了吧,沒臉見我這個前妻?」
      「妳怎麼這樣講話?」
      「我有說錯嗎?誰叫母親大人妳隻字不提那個該死的離婚原因?」
      「我不是說過這是你們倆的事嗎?我不方便講。」
      「妳是我母親耶,這有什麼不能講的?我是很能接受到各式各樣的原因。」
      「妳的想法而已。」
      「那麼不試試看?告訴我?」
      「妳去問他本人吧。」
      靠。
      「那妳叫他來啊!」
      「妳自己打電話給他!」
      「為什麼?」
      「我是他前妻的前岳母耶,我怎好意思呼風喚雨的叫人上山下海?」


      「哪麼我這個前妻就會很好意思喚一個連他名字都不知道的前夫來嗎?」
      「妳都不講道理!」
      「是妳不講理!這麼簡單的事都不告訴妳女兒!」
      「離婚是簡單的事嗎?」
      我……我反駁不下去,只嚥下唾液。不簡單啊,我胡白㬢都有結婚和離婚的一天。當我正想說若不是簡單的事就更該告訴我的時候,張醫生走了進來。
      「哇好精彩的母女爭執。」
      我反起白眼。
      「這麼能吵架的話,我相信胡小姐的康復進度應該十分之理想,有吵到頭痛嗎?」
      如果他不是醫生,我一定會扭斷他碰我頭的手。
      「沒有。」我回答。
      「醫生這麼早來啊。」我母親問。
      「是啊,看完其他病人的診症便過來拆布帶了。」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摺我解開,有點痛,不知為什麼。而他一邊張嘴說教:「記憶不能一時三刻找回來,要有點耐性。想要知道的答案也不應硬是要人告訴妳,要妳自己去找到才有意思嘛。」
      我再度反白眼,真營養。
      他瞧見,於是又加句:「反白眼對腦部運作不好的。」
      「知道。」我精簡地回答他,好讓他沒有捉到別的錯處。


      醫院真的好無聊,盡是些無聊又無趣的人困住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每天幾乎有不同的人物來探監,食物又難吃,每次都要叫人帶些額外食物進來。
      頭部解開布帶之後,醫生在傷口處貼了一張正方形的白色大膠布,並吩咐我要小心別弄濕它。
      然後到最後一天出院的時候,那個男人都沒有再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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