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人頭保證
 
 
      我伸手將鏡子的霧氣抹走,鏡裡隨即出現我的臉容。
      這是老媽愛在早晨洗澡而遺下的濕氣。我剛起床,在新的一天,終於,認真地看看我如今的容貌。
      我長斑了,皮膚不白不滑。我驚恐地見到眼底下的皺紋,竟然長而深,好可怕。我明明睡了十個小時,卻沒有白白滑滑精神爽利。
      我撥弄我的黑髮,數到有五根白髮。
      身體老了,這是33歲的軀殼,收藏著只有26年記憶的我,我要如何、用什麼明智的辦法活得像個26歲的魅力女人?
      作戰計劃現在開始:
      第一,買保養品。我立即打電話約了李芯滿,她有空,與我於下午一時見面。


      我們在護膚雜貨店裡逛著。
      有一點十分慶幸的是,我銀行卡的密碼絕對正確,沒改動,只是當我看到那個餘額,我看了許久,數了好多遍有多少個零。我得意起來,哈,睡醒有萬萬聲的數字,穿越有穿越的好。
      於是我按了幾千元,買護膚品可以大手筆一些。
      芯滿在我後面看著那些保濕產品的說明標籤,那些字細小得很,她越用力看越看不到。我笑她。
      「配眼鏡吧嬸嬸。」
      「我有的,遺在家了。」
      這一記又提醒我,變老的人不止我,還有她。
      「讓我看看。」我奪過來,細閱一番,連我都參詳不來。
      「嬸嬸?」她說。
      我把保濕瓶塞回給她,不理她,獨自走到前面,拿下最貴又最緊緻保濕的眼霜,放到購物籃。


      芯滿探頭過來。「這是妳要變回26歲的對策啊?」
      「是其中一項,我想到的,最重要的一點。」我想了想,不得不補充:「還有就是配眼鏡。」
      「老花眼鏡?」
      「未至於吧。難不成妳已有?」
      「我才沒有!」
      「心虛呢哈哈。」我笑淫淫地望向她,心底裡不禁呻吟一聲,就是這種年輕的感覺,熟悉的感覺,我們的情誼才不會老逝。
      結帳後,我們去附近的商店買衣服,我家裡的衣服簡直老得不能穿!以前的衣服不知道甩到哪裡去,現在的不是OL襯衫就是西裝外套,我沒興趣。
      我在貨架上走了幾圈,感覺很難挑選,因為到鏡子拼拼看時,竟覺得跟自己的容貌不相符,連我喜歡的黃色裙拼上身都有不協調之感。
      不可能。我嚥下唾液,正想拉著芯滿問她意見之際,她不見蹤影。找了她幾圈,發現她人在童裝部,看迷你裙。我不禁笑了。她身形矮小,我不是第一次聽說她在童裝部買便宜衣服,節省開支,但是她肯定擠不下手上正拿著的白色小褲。
      「妳可別告訴我要把腿斬一半來穿這條小褲子。」我邊走向她邊笑說。


      她看到我嚇了一跳,眼睛幾乎要掉出來,緊張地把小褲放回原處,巴巴結結地說不是。
      又來了,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神情古怪的樣子,為何現在又一副被捉姦的表情擺在臉上?我很懷疑真有此事。
      「妳是怎麼了?怪裡怪氣的。」我瞇起眼睛盯著她,她眨眨眼,咬起下唇,再抬頭看我。
      「我也該是時候告訴妳了,希望妳不要太驚訝。」
      「該不是要告訴我妳跟我前夫生了小孩吧?」我打著開玩笑的念頭,怎料看她的樣子舒下口氣,視死如歸一樣。這下我可真怕,該不會、該不會真有老公被自己的老友搶走的情節發生吧?這麼老套?然後我得了抑鬱症想尋死,恰巧死不去,這就是所有人不知道又不肯告訴我的原因?
      「李芯滿……」
      「我是有了小孩!」
      我口目瞪呆,心臟史無前例地躍動起來。
      旁邊在逛街的人奇怪地盯著我們,以為我倆是同性戀者,發現對方在外面跟其他男人生了小孩。哈,哈哈,這樣會好一點嗎?
      「是跟我老公生的……」
      我退後一步,不知道有沒有好點。我的好朋友李芯滿生了孩子?她在看小寶寶的衣服,不是給自己穿,是給和老公生的小孩挑選的。這……很合理,但又很奇怪,很奇怪……
      「我知道!」芯滿在我開口前搶先說明。「這不是我們的計劃,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們各自都找到……」
      頭痛了。我扶一扶頭部。我脫軌了,跟親切的2012年成為陌生人。我跟芯滿老早約定過,此生不把男人當作一回事,我們要一起住姑婆屋,互相依賴對方活下去。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約定,未來亦隨時有變動,但年輕時的我們就是認為孤獨很重要,我們不能讓對方孤獨終老,所以才定下這種約定……我內心理解著,芯滿不是26歲,是33歲的女人了,有家庭當然不出奇,出奇在於別人都生了小孩,我卻離婚收場……夠了,再想下去很難沒有抑鬱症。
      我搖搖頭:「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會令我吃下一驚的?」
      她想了想:「除了這個,應該沒有了。」


      我茫然地看著芯滿,她只像個認錯的小女生,不像一個媽媽,但她胖了的原因、疲勞的樣子,都在說明,她已經是不一樣的女人,怪之不得要早睡,因為有了孩子的人生。
      「我一時之間真看不出來妳已是孩子的媽媽,明明……算了,不能再這樣,若要吃下一驚的話,一次過來,走吧。」
      「上哪?」
      「去一個地方,把所有事情整理出來,看看我有多少個攤子要替未來的我收拾一番。」
 
 
 
      我去了芯滿的家--她和老公的住處,不意外,因為離婚的我有一間。不同的是,她家離我家的位置有一段距離,一南一北。她家不大,四百尺吧,擺設裝潢都很簡單,白色為主調,十分符合芯滿的個性,因為她很愛乾淨。曾經我們有很頭痛過,我是一個不愛清理的人,東西喜歡亂中有序,這樣的我們要怎樣一起住姑婆屋?這樣辛苦的一定是芯滿。嘛,現在不會了,因為沒有姑婆屋,只有家庭這兩個字。
      芯滿開了黃色的吊燈,點亮了客廳。這樣一看才發現佈局跟我那間很相像,一樣的開放式廚房,對著客廳,旁邊便是房門,用了橡木白。
      「這……」
      不等我開口問,芯滿便來介紹:「這是妳的設計之一,故意跟妳家做一個相類似的裝潢,為了配合我們年輕時說過的姑婆屋。這樣一來,不論是去誰的家,感覺都像是一樣的家。」
      我平靜地環視四周,明顯見到有故意營造一樣效果而打破的牆壁和地台。
      這是未來的作品啊,為了維繫友誼和愛情的成果,沒想到做到這一步來。
      是芯滿提議來她家的,想必是為了讓我看到,一切並不枉。
      她讓我一人細看一下,在廚房倒了杯茶給我。


      「沒想到我們的姑婆屋最後會變成這樣。」
      她將茶放到餐桌上,我便去那邊坐下。
      「很失望嗎?」
      「不,只是超出預期。」
      「我也沒想到要跟這樣的妳交代這種事,像是要將東西再說一遍。」
      「抱歉,妳一定很怕我。」
      「不不,妳生氣是應該的,妳那時可是火氣旺盛,但我知道妳是捨不得我才會這樣,因為妳比誰都清楚,我能得到幸福是一件好事。」她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
      「所以是妳先結婚,然後有了孩子,再到我……」
      「不是,是妳先結婚的,我是奉子成婚。」
      「什麼?我先打破規矩的?」
      「妳一直對婚姻很懷疑,阿文跟妳求婚時,妳遲疑,然後我先跟妳說懷了孩子,妳才發火。」
      「這麼糟?」我說的是我火氣的部分。
      「因為妳怕阿立不負責,而且覺得我沒考慮到姑婆屋這件事。」
      「罷了,我是不能相信我們各自另抱曾經不相信的東西,什麼約定都是口頭胡說,女人的友誼便宜,我又不是不知道。」
      「妳別這樣嘛……」


      「我能怎麼?」我晦氣地說。現在談及這些事已經是無補於事,都過去了,雖則是我的未來,但無可避免地,無法改變。
      「寶寶就在房間嗎?」我指向近洗手間的房門,房門裝飾成很可愛的模樣,掛了吊飾。
      在路上芯滿已簡單說明,她的寶寶叫張可奇,小男生一名,現在是三歲。
      「今天交給在娘家,我和阿立打算過半天二人世界。」
      我倒覺得自己是來自第二個世界。
      我打起精神,讓芯滿拿了紙和筆給我,然後要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不能一知半解,要完全掌握,那才能知道該如何當一個不受驚又自如的妙齡女子。
      我拿出手提電話,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前夫。
      「把他的背景資料告訴我。」
      「他叫袁文駱……」
      我罵了一句粗口,嚇停芯滿。
      「怎麼了?」
      「沒想到真的跟我所預想的一模一樣,真荒誕,這個名字。」
      她咯咯笑。「對,我知道這個名字時,也覺得很荒誕。」
      「他的父母是不是以為他能像余文樂一樣帥氣?」
      「可能吧。」


      「然後呢?我跟他有孩子嗎?」我盡力叫自己冷靜,切勿太震驚,也不要害怕,沒事的,不會的。
      「沒有。」
      「妳確定沒有人瞞著我藏起孩子?」
      「怎會?妳從不渴望生孩子呢。」
      我點點頭,想想也是。我不是不喜歡小孩子,若我的孩兒能乖一點,不哭不吵的話,我生十個也沒問題,可是孩子本來就是又哭又吵,根本不可能乖乖聽話,我便不多想這種事了。
      芯滿繼續報告:「他現年應該是36歲……」
      「不是吧?當真大叔一樣?跟我差十歲耶!」
      「妳本來是33歲的,記得嗎?」
      「不,我無法想像沒有十年差距,想吐。」
      「他的職業是藝術總監,你們是在speed dating中認識的,那時妳是26歲……」
      我按住好奇,不去好奇他的職業。藝術總監?聽起來很強大,什麼類型的藝術總監?他老氣的樣子當總監也挺像樣的。藝術總監……怪之不得對設計的東西有點認識,去管我公司的事。
      「以我所知就是這麼多。」
      「我和他什麼時候結婚和離婚的?」我問。
      「2015年10月結婚,應該離婚了三個月多。」
      可悲的故事。
      我本想再問下去,但想想知道自己為何喜歡他對現在沒太大幫助,於是決定這個人到此為止。
      我打開手機訊息欄,開始逐個問:「誰是馬非?」
      「不認識。」芯滿皺起眉。
      「誰是七仔?」
      「七仔是疑似暗戀妳的人,妳們在一次行山認識的。」
      「我行山的嗎?」
      「有那麼一次,心血來潮,我和妳一起去的。」
      我點點頭,明白自己。一旦感覺人生很無聊時,我便會找些奇怪的樂子,做一些平時不會做的事,但這事一定不包括Speed Dating,我肯定是有人要脅我,可能是我老媽,用禮券來引誘我。
      「誰是小愛?」
      「小愛是妳舊公司的人,她常常黏著妳,妳很嫌煩。」
      「她的名字已經夠煩。」我說。然後我滾到去一個群組:「Ashley、Kayla和阿成呢?他們是什麼來歷?」
      「噢,他們是妳的宿敵,但以前不是。初開公司時,妳跟他們一起混,但才剛開始,妳便不同意他們的做法,鬧了些不愉快。我記得妳抽離之後,是阿文替妳找地方自己開公司,給妳很多錢圓夢。後來生意做得不錯之後,妳便將錢還他,想要令公司更屬於自己的,但阿文不肯,最後就是分成股份,妳佔多一點那樣。」
      「真陰險,不退出我的公司是想分錢吧。」
      「不會吧,阿文應該是想繼續充當妳的擔保人。」
      我反白眼,我才不需要一個余文樂來擔保我。
      「但既然鬧了不愉快,我為什麼還會在他們的群組裡?」
      「啊,那是因為他們不肯放過妳。」芯滿換了張不屑的臉繼續說:「他們不看好妳的生意,想看妳倒楣,但又要假惺惺當好人那樣跟妳友好。妳的店就開在他們對面街啊。」
      「什麼?這麼刺激?」哇,由合伙人變成敵人,還在對面街各爭到底,但這是多不公平,對方有三人,我才一人,和一個助手。
      芯滿吃了一笑。「妳的回應正是當時的反應,妳奉陪到底,當成是推動力。」
      我再一次點點頭,十分認同這樣的自己,這才像樣嘛!不過跟敵人在同一個群組裡就不是什麼好滋味,裝好友還要裝到什麼時候?難不成他們約出來喝咖啡我又得要奉承?
      「所以現在他們表面上是我的朋友,實際上是敵人,然後我又得要裝友好?這也太狗血了吧。」
      芯滿聳聳肩。「沒辦法,假鬥假。」
      煩心事不想下去,總之我不會跟他們出去喝咖啡。我低頭重閱手機,還有個8人群組,男男女女我全都不認識,給芯滿看,她都不認識。
      我不怪她,畢竟多友好的朋友,也不一定對方每個朋友都記得。如果換作是她問我,我可能大部分都不認識。
      「唉,看來得要再問問其他相熟的人。」我自言自語似的在唸,再看看手機。「不如叫上郭采兒,昨天跟她通電時,她還未有時間發表偉論。」
      「妳聯絡了郭采兒?」芯滿驚呼一聲。
      「有什麼問題?」下一刻,我想頭撞牆了,這肯定是有問題,糟糕。
      「妳們絕交了。」
      喔,該死的。
      「妳們早幾年鬧翻了。」
      我閉上眼睛,嘆下一口氣,問:「為了什麼?因為男人?」這是我跟她最有可能會吵翻天的原因,我們看男人的眼光都很相像,曾經喜歡過同一個人。
      「是因為男人,妳的男人。」
      「她喜歡那塊老餅乾?」噁,我現在可以讓給妳,不過請跟我重修舊好。
      「不,是她不喜歡妳的男人,希望妳跟他分手。妳們討論過類似的問題,妳又不是不知道她講話有多難聽,妳一而再再而三那樣原諒她,但就在阿文向妳求婚之時,她極力反對,妳便跟她鬧翻了。」
      我控制著自己。這種攤子真要命。我他媽的到底是怎麼了?首先是在那種鬼地方認識男人,然後較真,跟他結婚,再跟好友絕交,結果離婚,得了抑鬱症,還差點死去。33歲的人生到底有沒有平靜一點的?
      我難以自禁地笑起:「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芯滿不認同:「才不是,離婚也不一定是她對了,你們可能會復合的啊。」
      「不,絕對不會。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是瞎了。」
      「但我認為那時妳跟郭采兒絕交是明智的決定,不論因為什麼,她向來不是什麼好東西,妳也是終於從那件事中看得出來才會跟她斷絕聯絡啊,我不認為她是對的。」
      我深呼吸,思考不來。
      「而且,我不明白為何妳要這麼抗拒阿文,他什麼都沒做錯,妳卻討厭他。」
      「不是!現在誰都不知道那該死的離婚原因是什麼,怎可以定斷他沒做錯?我也不是討厭他,是沒理由喜歡他!他一整副不屑又多管閒事的樣子,教人怎去喜歡?」我呼氣。「我不是說愛情那種,純粹人與人之間。」
      我瞧到牆上的鐘,快下午五時了,我還有地方要去。
      「我可以給妳人頭保證,阿文絕對沒有做對不起妳的事情。」
      「妳跟他很熟嗎?他做了會讓人知道?」我沒好氣,這樣說下去要吵架了。
      「妳信不過愛情這一點真是跟26歲一模一樣,但妳變了,在遇到他之後明明就變了,為什麼……難不成我會騙妳嗎?一個出軌的男人是不會在妳出事的第一秒鐘趕到醫院!他……」芯滿說不下去,站起來把我沒喝過的茶收走,閉嘴不吵。顯然,她不想與我吵架。我也沒心情跟她吵嚷,但很自然地覺得她居然在幫一個外人說話,於是就心淡了。
      「可能吧,但他現在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人,我無法不提防。妳能相信愛情,那麼恭喜妳,但我不會改變我的信仰。將來會,但現在我不會,所以出不出軌對我來說也沒轍,妳不必袒護他,說不定出軌的人是我。」我站起來,此地不宜久留,茶杯都給收了,氣氛亦難堪。
      我收拾好東西,盡可能理智一點冷靜一點離開,不失氣慨。
      在我穿鞋時,芯滿在我身後說了一句:「妳真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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