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不形於色
 
 
        QZ集團果真是個知名的大企業,擁有旗下幾間有名的時裝品牌公司,在國外也有一點人氣。這的確是個大好機會,但我卻有一點遲疑。
        第二天我跟寧芳到達星禧酒店,在二樓的咖啡廳坐在靠窗的位置。深啡色的木椅子配上一樣顏色的圓桌,咖啡杯則是小得像玩具一樣。
        我沒有點咖啡喝,寧芳就點了特濃咖啡定驚。我喝了幾口巧克力打算細閱一下QZ集團想要什麼的時候,那位女總裁就到了,比預定時間早了十分鐘,幸好我們也早到,要不然讓客戶等,很丟人。
        我站起來,腦裡瞬間閃過那些電視劇的集團爭鬥片段,我得從中仿照他們的演技,像個商業人士那樣跟對方談吐自如。
        「方總您好。」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語氣簡直還原了各部神劇,當我伸出手時,還真以為有部要命的鏡頭在左近正close up我的頭。
        方總同樣伸手握起我的,同時揚起一笑,說:「胡小姐,很高興與你見面。」她同樣帶了個像是保鑣的助手,他沒坐下,就方總、我和寧芳坐下。
        這兒的侍應生很醒目,自動走來問方總要喝什麼。


        我們誰都沒有首先發言,大家互相打量著對方,似是獅子與豹的對峙,在大戰之前總是要走幾步緊盯著敵人,散播一些壓力電波。不過我總覺得是方大總裁盯住我不放,想看出我的端倪嗎?我可沒什麼詭計。而我看方總她眉清目秀,目測40多歲,染了一頭金髮,在扮外國的婦人?
        見我沒有什麼敵意,她便穩住目光,微微勾出一笑:「聽聞早前胡小姐進了醫院,我還在擔心你的病情。」
        假的,她才不是真的擔心。
        但我亦很成功地賣假:「小事情,我仍會走會跳。」
        「也是。」她和藹地笑笑。
        好吧,我不能讓她主宰一切。
        「為什麼這麼突然改投我們公司?」可能我問得太直接,在旁的寧芳僵硬起來,目不轉睛地看住我,但我不覺得這是什麼一回事,而方總也稍稍呆滯了一下,才放下一笑,又假惺惺地道:「聞言胡小姐個性直接了當,沒想到還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救命,不知道的人真會以為她在演哪齣古裝劇,言詞老而滑稽,害我想給她一拍掌。手按得住,就是白眼幾乎反完半個球。
        「是這樣的,我們用人是希望達到集團的需求,而我們在會議中決定要加快步伐,期望將公司內部的裝潢設計在一個月內完成,所以棄兵曳甲,以胡小姐您們的設計作為範本,我們再加以改造。」
        公司內部的裝潢?即是辦公室室內設計?Retail and Office,這不是我的範疇。我一直做房屋的室內設計,目的就是為了給客戶打造溫暖的家,而且是舒服、自由、具歸屬感的。像這種辦公室冷硬的設計,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我是有看過外國好喜歡將辦公室打造成家一樣的設計,我很佩服,但不代表喜歡,更別說自己打造一個。這是什麼跟什麼?我為什麼要競投這種項目?


        我正想開腔回應之時,寧芳打開之前做下來的工序。我瞄了一眼,果真如我想像一樣的冷硬,但加入了綠色環保的元素,建立健康的印象,但這個也太……生硬了,怪之不得會落選。當時的我不知道嗎?
        我抬眼看向方總,她已望向設計草圖,但我無從讀懂她到底是第一次看圖則還是怎樣,但我有一種感覺,她根本不是真的喜歡我的作品而重選我公司,那會是公司內部的行政決定。
        「這裡看來可以加多一間房。」方總指著某個角落,我不在乎,我……
        我張口想說話,卻被人打斷。有人邁步過來,向方總伸出手。
        「方總您好,抱歉,我來晚了。」
        我抬頭一看,程咬金!
        他今天穿了黑色風褸,內裡搭上灰色衫,短小的鬍鬚仍留在下巴,但神色比以往精神一點。不外乎,他於我來說仍是一塊老餅乾。他為什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方總一見到他便樂了,好像許久不見如意郎君一樣。我又禁不住反了白眼。
        「袁生,沒想到你會來呢,坐吧。」她握過「袁生」的手,便招人加多張椅子來。
        我臉上的不滿表露無遺,身子不禁靠後,死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哈,不真是公司每一件小事大事都有這位持有百分之三十的股東大人出現,什麼事都關他屁股事,我靠,真他媽的嘔心,我還要受這個男人跟蹤多久?


        「袁生」優雅地坐下,不經意抬眸撞上我放狠的焦點。他淡淡然地回望我,很淡那種,像是見到有朵雲似飄若飄的樣子。我猜他在打量著我的美貌。記得嗎?我做了挑染,髮尾有幾束魅力四射的薰衣草色,年輕了,還加添壞女孩的味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啊,還有齊眉瀏海,難怪他會看得目不暇給。但請別裝得像個正經的色鬼好嗎?
        「袁生貴人事忙,原來還會管太太的公事。」方總這一句,移離了我跟他的對視,換來的,是我內心一個嗟異,容色一變,定格起來。
        他並沒有任何變動,勾起淡淡的笑容,迎向方總。
        「這麼重要的事當然要參與其中。」
        「真是一位好的參謀長。」
        他們兩位老人家倒是挺能你推讓的讚賞下去,我無法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離婚和結婚,都有外世須知曉的需要嗎?我又不是名人,難不成……「袁生」是位名人。
        「袁生」是位名人,他是某公司的藝術總監,看來我有必要上網Google一下他的名字。
        但那亦不能這樣!離婚是事實,為何沒有同樣共諸於世?在裝個什麼鬼?
        在他們聊得如火如烈之際,我冒犯地打斷一句:「抱歉,Retail and Office一向不是我在行的範疇,我不認為這是我該接受的項目,恕我不能從命。」我覺得自己也很配合他們,話語中增添了幾分古人的味道。
        方總的笑臉停住,「袁生」更是坐正起來,一旁的寧芳在桌底下拉著我的衣角,但我只聽見方總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許多家公司仍在爭先恐後,妳決定連試都不要試嗎?這是令貴公司提高知名度的大路。」
        我正要回答她,「袁生」卻代我發言:「她或許未定經,入院一事令她惶悸,或者我們改天再聊?」
        我又一次要加張嘴的時候,這位「袁生」居然朝我狠狠一盯,並在桌下用腳踩我!我倒抽一口氣,但被方總嚴厲的聲線蓋過了:「改天聊的結果就會跟今天聊的不再一樣!你確定要放棄這個機會?」
        我沒料到自己的火氣?還是勇氣,我忽然站起來,冷冷地睨視我的前夫,不客氣地跟他說:「你跟我過來。」然後頭也不回,我就踩著今天穿的紅色高跟鞋,一直走出咖啡廳。幸而這個男人有乖乖聽我的話跟出來,若不然我不知道怎樣化開這份尷尬感。
        「妳瘋了嗎?」他率先開口道。
        我回轉身,氣勢一點都不輸給他。「是你瘋了吧,袁生,在別人面前裝夫妻?你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顯然,他說的「瘋」,跟我的「瘋」是兩件事來,他一點都不在乎我的話。
        「這是一項明顯地對妳公司有利的案子,妳怎能不接受?先前妳還在競投不是嗎?」
        「你當我仍是你所熟知的妻子嗎?事情不一樣了!我直說了啊,我根本不熟悉那領域的設計,我不稀罕去做!」
        「那妳亦要想想別人取決了妳的設計這件事,不是如此輕易就能成功的。」
        「我並不認為對方是出於欣賞我的設計而選擇我公司,更多的是欣然接受,不過不失罷了。我為什麼非得要接下自己不感興趣的案子?就為了名利?出名了對公司有幫助,但我很清楚記得自己想做室內設計這回事,是為了他媽的給別人溫暖的設計而已!」我發誓,我只是很理智地表達自己,我很冷靜。「我從來只想做一間小小的公司,完成別人的家居設計,得到客人小小的讚賞,而不是在這裡應酬、或是迎合別人所需,做一些冷硬的設計給一堆我不認識的人。我只是……」我找不到詞接下去。可是看來這番話奏效,他看著我的眼神放軟了,只是皺起眉根,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
        他嚥下唾液,移開目光,轉為盯著地板,我緩著自己的呼吸。我沒有生氣,只是激動了一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他看起來懂了。他不知道嗎?我初開這間公司的時候,就很應該有讓他知道那個宗旨和意義,不是嗎?一個會知道我最喜歡的數字組合的人,卻不知道我夢想的理念嗎?
        「妳說得對,是我沒想到這會變成妳不想要的,這都跟以前不同了。」
        又來了,說話意味深長,他的「這」和「這」,到底是指哪幾樣事情啊?
        「我明白了,妳先用多小小時候考慮清楚,我們容後再談。」
        慢著,他真的明白?
        「等等。」在他邁進咖啡廳前,我喊停他。「你明白?」
        他又定定地看住我,默默地點頭:「我只是以為這是妳原本想要的東西,所以……算吧。」
        媽的,他這種講話方式可不可以改善一下?完全是欲言又止吊人胃口可惡至極。
        但我沒開口罵他,他亦沒意思續說下去,便朝咖啡廳走進去。
        其實我不用考慮,我不喜歡,就不做,故事就是這麼簡單去發展,然而他卻堅持我要想多幾天,於是他收拾殘局,以我身體不適為由,讓方大總裁勉強給我三天時間想清楚。她臨走前還要放句話才肯心息:「我不能保證三天後仍會有你們想要的結果。」


        我內心不由自主地反白眼,真要命,大公司就是特別大口氣。
        方總離開後,寧芳才敢發言:「我們不應該放棄這個機會的,我們做足功課就是為了得到他們的芳心,現在說不做也太白費心機了,白曦你要好好想想。」
        我沒說話,寧芳看起來很失落,她抱有比我多的期待,令我感到困惑。她一定很想做這個案子,我忘了那個有完整記憶的自己是跟這位助手拼了老命那樣開工,現在卻想打敗昨天的自己,辜負助手的心血。我沒有想得這麼全面,但亦不能違背初衷啊。我真不想出名成大公司那樣,以名助利。跟著那間集團工作,想想也作病。
        「或許有更好的機會在後面呢,別這樣嘛,我們還有那場婚禮幫忙公司啊。」我拍拍她的肩膀。
        「婚禮?」喔,我忘了那塊老餅坐在旁邊未走。但他正看向寧芳,不是我。
        「啊,我忘了告訴你,那是……」寧芳回答他的同時,瞧到我狐疑地掃描著他們二人,我瞬間就懂了,這個男人之所以會隨時出現,不是不速之客,是固定的造訪,因為有人通風報信。
        內奸!
        我沒有立即拆破,打算回府再審!我轉頭看向這個幕後黑手,他倒是泰若自如,不作聲地投來淡淡的目光。
        我轉頭跟寧芳說:「妳先回公司吧,今天謝謝妳。」
        寧芳一走,我便迎向這位正悠哉遊哉地喝咖啡的袁先生,估計他是知道我有話要說,一臉坐等風吹的樣子,令人討厭。
我內心已打好算盤,直說:「我要買下你的股份。」
        他放下咖啡杯,抬眸,但我完全猜不出他在打著什麼算盤,聽到我這樣說,也臉不改容。
        「妳有足夠資金的話,尊隨悉便。」口氣還真大。「不過還要提提你,股份公司是需要兩個人以上,沒了我,你得要另尋高人。」
        我咬牙切齒,對他這個角色的恨度激增,還真認為是非他不可,他以為我沒有朋友嗎?我……我的確沒有朋友了,一同讀室內設計的好伙伴離我而去,還有誰?先不想這個,我只要買得下眼前這個人的股份,他就不能事事參與我公司的事。真搞笑,為何離婚時我未跟這個男人完全撇除關係?盡是一堆爛攤子留在這裡,害我收拾得狼狽。
        「這個你不必擔心,你準備好筆簽名就行了。」說真的,營商啊什麼的,我不懂,想必他很懂。他就持住這些利處往我發攻,真是欺人太甚。


        他難得地扯起一笑,又喝口咖啡,沒有受到威脅那樣,似是樂在其中。
        他媽的。
        「你別要再讓寧芳向你事事報告了,她是我的助理,不是你的私人密探。」
        他點點頭。「沒有股份之後,我很樂意聽從妳的提議。」
        我咬緊牙關,好想將桌下的拳頭揮出來,然後將他壓在身下,把他的鬍鬚臉用指甲抓破它。我好不容易壓下這種狂想,不客氣地張口說出:「為什麼你明知離婚了還要處處關心我的事情?你是不是對我餘情未了?」一般人可能不敢講,畢竟是種自作多情的說法,同時鐵定會令氣氛尷尬。可是此人的行為怪異,惹人嫌又生人厭,我不得不攤牌,好迫他離場。
        果真,他聽見我這樣問,神色一秒驟變,連看都不看我,只盯著咖啡杯,霎時間沒說話。
        好可憐喔,迷上我卻得不到我。
        但我不知為何腦裡忽然飄過芯滿上次那句說話:
 
        「妳真殘酷。」
 
        我嚥下唾液,抬眼看他,只見他已輕哼一笑,說不出那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
        「能如此坦蕩蕩地問出這種問題,就只有在妳對那件事毫無感覺的時候,才會如此直率。」這是陳述句,他帶著一片苦笑說出?我完全搞不懂這個男人,我亦搞不清楚他為何要這樣說,但他說得挺對,我的確是這樣的個性。
        「我對妳並沒有任何留戀。」現在他確切毫無笑意,嚴肅地、鄭重地,剖清。
        我倆互相對視,好一會也沒有人說話。我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有沒有撒謊的跡象,但頓然覺得自己這樣做很蠢,反正他有跟沒有,都與我無關。


        「那就好。」我收起視線。「那就拜託你的行徑別做得像是個對人留戀的前夫,這樣我很困擾。」我沒給他機會替自己辯駁。「我知道現在的情況很奇怪,我失憶了,記不起你是誰,可能你會覺得我很殘酷,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亦無可奈何。我一向不喜歡受陌生人關照,而現在你於我來說,正是這樣的陌生人,我無法想像那些曾有的經過跟自己接拼過來,我很抱歉。現在我只想讓一切重回正軌,盡可能倒回我想要的生活之中,而那種生活,並不包括你。」他臉色冷俊,默默地聽著我說下去。「相信你能明白,不論失憶與否,我和你離婚這件事都不會改變,因此我真希望你的幫忙能到此為止。我很感謝你的好心,但是,足夠了。」
         他不作聲,亦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保持著一張冷酷無比的臉容,害我以為他被石化了。當他垂頭咧嘴,我才確定他是接收到我的話了,在消化吧。
        「妳是好殘酷,但就當是現實開的玩笑吧。」他低頭說出這一句,令我心底間莫名有陣怪異的感覺。「我會盡量還原一切。」
        然後他站起來,眼睛由此至終沒跟我對上,就這樣頭也沒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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