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重新認識一個人
 
 
        我用地圖找到春美堂的位置,這是一間喝涼茶的地方,我怎會跟一個人樹立這種「老地方」?
        我走進去,裡面沒有人,連座位也少得可憐。我隨便找個位坐下,老闆便來問我要什麼,我總不能叫涼茶當下午茶吧,我討厭涼茶的味道,於是我說先等朋友,但其實我連這位朋友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完全是個迷途羔羊。
        我打開手機,閱讀一下訊息,找到了這位名叫「啞鈴」的朋友,她的確私訊我好多遍,也在這個程式打給我好多遍,但我怎麼知道現在打電話不是撥號而是在這呢?我忙到都忘了回覆人,基本上所有我不認識的人我都沒有回覆,就連郭采兒也沒有理我。
        在那天之後,我發了個訊息給她,讓她有空就找我再聊一聊,我給她證明我的病情。然而,她真的立心不再理我。我知道,這是未來的錯,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過,卻得來這樣的對待,公平嗎?我應該要找上門去。但一想到找上門,就想起那天跟高蒙的把戲。唉,我說怎麼所有東西都像是我的錯?
        這時,有個穿著高跟鞋我女人匆忙地走進來,快快地跟老闆打過招呼就朝我這坐來,這肯定就是那位「啞鈴」了。
        我不知該怎麼反應,但她倒是很自然地坐我旁邊,然後跟老闆點餐:「兩個蔗汁糕和兩杯豆漿。」
        我皺眉,誰讓她也幫我點一份?我不吃耶。「我不用吃。」


        「那沒關係,我吃。」她喘著氣,一邊用手當扇那樣給自己涼。
        我打量一下她,她化了點妝,不算豔媚,本來她的鼻樑長得高,已經很有輪廓。她黑色的波浪長髮,穿著性感的V口領連身裙,紅色裙配搭她的白皮膚,濃濃的女人味朝我這邊飄過來。相比之下,今天我穿了球鞋,休閒又年輕的打扮,在她旁邊就變成小學生了。
        恰好,她也在打量我,她盯緊著我的頭髮,忍不住說了句:「妳這是什麼玩意?」
        居然對薰衣草色的挑染有問題?
        「就好玩。」我答。
        「妳這瀏海看起來好壞。」
        「壞?」
        「就是加上妳的紫色,像街邊的壞女孩啊。」
        老闆走來,把剛點的東西放到桌上。
        蔗汁糕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正方形又綠綠的玩意才奇怪吧,好像是別人咳出來的惡啖。但她一見到便兩眼發光,把它倒進口裡,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我拿過豆漿,喝些正常的東西。
        「妳現在到底認不認得我?」她吞了蔗汁糕問。
        我搖搖頭。
        「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再次搖搖頭。
        「我還以為這有可能是文駱的惡作劇,一路帶著懷疑走來,這怎麼辦?」
        文駱,袁文駱。
        「妳認識我的前夫?」
        「這當然,他跟我的老公混得很熟。」她滾動著她的大眼睛,轉過來看我:「妳又怎麼知道他是妳的前夫?不是說失憶了嗎?」
        「總有人會告訴我吧。」


        她點點頭。「但是沒有人告訴妳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文駱沒有嗎?」
        最好的朋友?媽的,七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只有李芯滿,現在連角色都轉了,太不能適應。我跟芯滿的距離感越來越強烈。
        「那傢伙從沒告訴過我任何事情。」
        「妳等等,讓我好好想想現在的狀況。」她閉起眼,摸著額頭,手還不停地將一塊塊綠啖塞進口中。
        我若無其事地喝著豆漿,繼續打量一下旁邊這位美女,她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吧,怎麼老得這麼年輕?皮膚一點皺皺的都沒有,而我卻每天早上發現自己多幾條皺眉,皮膚老是暗淡。她渾身散發著高貴的氣息,手提袋是名牌,我猜她全身都是名牌,以往我交的朋友裡面,除了老兒和我之外,甚少人深愛名牌。對我來說,名牌是一種女人的象徵,作為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該有一兩個旁身,愛上一個牌子也是必然的事。
        「是忘了七年的事嗎?」
        「嗯。」
        「那即是說,妳認為自己是26歲,這個時候的妳還未認識我……」
        「我們是怎樣認識的?」我好奇。
        「在瑜珈班,上了一個月的課不斷巧遇就聊起天。」
        瑜珈?我從不做這運動。
        「我怎會上瑜珈班?」
        「妳還把瑜珈介紹給妳媽去做,讓她放鬆自己,現在妳母親不就是瑜珈班老師嗎?」
        我恍然了一下下,原來老媽的習慣是因為我。但是為何無緣無故跑去上瑜珈班了?
        「可為什麼妳不是失憶三年?或五年,或許一年就好,怎麼忘掉這麼多?好奇怪。」


        我無法回答她,因為我也不知道!
        「妳現在的狀況真是很讓人匪夷所思,要不我帶妳去看國外的醫生,給妳做個全面的檢查。」
        「我已經見過好幾個醫生了,內外都有,夠了。」
        「難道妳不想快點找回記憶嗎?」
        「現在對我來說沒差,反正都是在過日子。」
        「妳難道不想記得我嗎?」
        她疑惑地看著我,還掛著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彷彿失憶的人是她不是我。
        「我很怕只有不好的回憶。」我低頭說。
        「妳這孩子怎麼那麼傻?東西不是好的就是壞的,接受壞的,才有好的啊。」
        「可我現在好好的,就夠了。」
        「我可糟了,去一去渡蜜月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妳不想想我?」
        我真想說:妳只是我的陌生人,很難替妳想。可她拿出電話看了看,便開口說:「走,我去讓妳記得。」
 
 
 


        結帳後,我們走了好一段路,來到一輛白色的私家車前,她打開車門,見我呆呆地站住,便嚷著:「妳去坐副座就好了。」
        於是我繞路去開車門。沒想到她會駕車。
        大家坐好,她扣完安全帶而我還在扣時,她忽然說:「妳也會開車的,妳知不知道?」
        我停住。我會開車?那也首先得……
        「妳有輛紅色車,知道嗎?」
        「不知道。」我僵硬地答。
        這天殺的到底有沒有一個人把所有東西都告訴我?
        「那它現在在哪?」我的車,我的紅色寶貝車。
        「我哪不知道啊,我在妳出事前已經出國了。糟了,妳得要快點找出來,要不然停泊在哪個街口,收罰單收死妳。」她拉起手柄,發動引擎,駛開車輛。
        我有點興奮,我會開車、有車,這種技能不會消息的嘛,但要是問我現在會不會開車,我真的不能說自己會,我一點也不會。
        「妳問問文駱,他應該會知道的。」
        這下破壞了我的心情。
        「為什麼我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須是他會了解的事?」
        她皺一皺眉:「妳跟他一起住過,他自然是最清楚妳的事的人啊。
        「可他現在是我前夫。」


        「啊,妳的感受一定很複雜,睡醒多了個陌生老公。」
        「不是老公了。」
        「說真的,當我聽到你們離婚時我真的很訝異,這怎麼可能?」
        她拐彎,轉進一條我不熟知的道路。我坐了她的車,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妳知道我們為什麼離婚嗎?」
        她頓然沒說話,我以為事有蹊蹺,但轉頭看她,她是在觀察路面。她察覺到我盯著她,才遲緩地反應過來。
        「啊?我不知道。」
        「怎麼每個人該知道的又不知道?」我不耐煩地說。「我不懂,若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那我一定會跟妳說。」
        「七年啊小姐,裡面有不少的改變。我是不認識26歲的妳啦,但我知道,33歲的妳很冷靜,不是大小事情都跟別人報備。」
        歲月的磨擦,我都忘了自己一向害怕變老,像現在,憂心臉上的痕跡。她說得對。別說七年,即使是一年或三年,這裡面也一定會有所改變。我變了,變成另一個陌生的我,那個在我腦海深處,我從不認識的胡白曦,她到底怎麼了?
        「喂?是我,雅玲。」我聽到她淡薄的聲音響起,我望向她,她已經戴著無線耳機在跟電話裡的人對話。
        她叫雅玲?所以那個「啞鈴」是……我禁不住噗哧地笑出聲。是我改下的吧,這點幽默感我倒是沒變。
        「對,她在我旁邊,我一下飛機就來看她了……她很好,只是內在出問題。」她這是在跟誰通話?
        「先別說這個,我要問你白曦的車放到哪了?」
        是老餅乾。


        「啊?你已經將它泊回停車場啦?好。」
        哪個停車場?
        等他們掛斷,我問雅玲,她來不及笑我:「當然是你們住的那兒啦。」
        我這才想,有車又怎樣?我現在都不會駕,有不等於沒有?該死的。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雅玲邪邪地扯起一笑,拐進一個路口,將車泊好,才回答我:「我們常去的下午茶。每逢週四都會聚在這裡。」
        那是一間精緻典雅的店鋪,四周都是花花草草,香氣十足,彷彿置身溫室之中,令人心曠神怡。我很少到這種地方,更別說會吃下午茶!這是什麼鬼貴婦生活?我有這麼寫意嗎?而且指定每逢這個時候來,太不像樣了。那不是給嫁了有錢人的女人聚在一起的嗎?
        噢,我再一次忽略了那個前夫的真正身份。
        我跟在雅玲身後,從後小聲問她:「那個文駱是著名的人嗎?他很有錢?」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稱呼那老餅乾的名字。
        雅玲亦輕聲回應我:「不是大明星,但行內有一定知名度,所以也有一定的資產。」
        我沒能問下去,我們已走到一桌人那邊。這間店裡吃下午茶的人不多,只有三桌人,我們就是其中一桌。
        我沒想到這不是二人下午茶,是已經坐了一桌四人的下午茶,她們都散發著貴婦氣息,不是穿得特別亮麗,而是那些端正的坐姿,配上一桌高級又昂貴的下午茶餐架,她們圍在一起,分明就寫了兩字在臉上:「高貴」
        多麼奢侈的一個下午。我每週四都跟這群人吃東西?搞什麼?怪之不得公司成績這麼差!
        「噢,雅玲,我以為妳說剛下機會累,不來呢。」大家一見到雅玲便兩眼發光,紛紛討論著。
        「對呀,但我帶了稀客來。」雅玲讓開一個身位,讓我展露在大家眼前。我感覺不自在地揮揮手,打個招呼:「Hi!」
        「白曦!妳怎麼來了?」
        「不是說妳住院了嗎?」
        「我們好想妳,妳沒事吧?」
        這真是一堆尷尬感埋到我心頭上,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幫貴婦,哪來的?
        「我出院了。」我想立即離開。
        雅玲在旁替我解話:「她撞到頭,失憶了,所以我帶她來熟習一下環境,好讓她想起些東西。」她直接就拋球出來,不難怪在座的人頓然口目瞪呆。
        「是真的,她失去了整整七年的記憶,她不記得我們是誰了。」雅玲繼續說。
        瞧吧,一般人都不相信這種荒誕的事,連熟人也是。我真是無話可說。我想到自己身上帶了那張醫生證明,但我不在乎她們信不信,只想現在離開。
        可是其中一個信了。
        「那頭沒事吧?」她留著一把清爽的短髮,架著眼鏡,戴著一隻閃壞眼的鑽石戒指。
        我懶得回答她,雅玲就答了沒事。
        「妳真的不認得我們是誰了?」另一人問。
        我是不是要答一百次我真他媽的沒有記憶?
        「不如這樣,妳們每人介紹一下自己。」雅玲提出。
        「我是美芳啊。」頂著短髮又戴鑽石的女人先講。
        「我是陳小圈。」
        「我是可可。」
        「我是君娜。」
        停頓了一會,雅玲才接著給反應:「噢,我是方雅玲,妳平時叫我玲玲的。」
        就是這樣,她們邀請我坐下,我不得不坐下,聽她們不可思議地說:「我以為失憶症只會發生在電視劇裡頭,沒想到現實生活會遇到。」
        「妳感覺怎麼樣?」叫君娜的人問。
        「沒什麼特別。」我假惺惺地笑說。
        哈,真好笑,她們以為自己在研究一隻外星人嗎?
        顯然大家對桌上的茶點沒興趣,那就讓我包下好了。我邊吃,邊聽她們說。原來大家都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可可是雅玲曾介紹給我的其中一個客人,後來混熟了,就介紹陳小圈來,陳小圈就再介紹美芳,最後君娜是發起這場週四下午茶的人,因為在一個他什麼維的展覽中,她認識了我,再發現認識我所認識的人,聊起來便火熱得不能自拔。於是這場週四下午茶,就是用來給大家減壓聊是非的聚會。
        哇,我才是那個想解剖一下這群怪異的外星人群組。她們一定在我的訊息群裡。這種聚會多無聊,我怎會奉陪她們?
        後來聽閒我有兩個月沒出席了,大家不知道我的近況什麼的。
        吃著聊著,很快便入夜,美食留下了我,我也吃得飽飽。
        這時雅玲拉了一下我的衣袖,低聲問我:「有沒有記起什麼?」
        我搖搖頭。
        最後大家高興地散了,臨行前還說我沒什麼分別,不覺得我失憶了。
        「她們很熱情對吧?」雅玲在她們走了時問起。
        「還好吧。」都是奇怪的貴婦。
        「這樣都沒有記起些什麼。」她扣住自己的下巴自語。「算吧,送妳回家,我們慢慢來。」
        「其實,妳可以不用這麼努力,我記不記起真的沒所謂。」
        「妳不想認識大家嗎?」
        「我……」我回答不了。
        「妳至少該記得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一臉真誠地盯著我,我全無辦法,她不討厭,但我對她的感覺還是很陌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成為最好的朋友。
        「或許妳說得對,要慢慢來。」
        她嘆息。「我知道這一下子的空白一定令所有事情都變得很奇怪,但妳是我的知心好友,我不想放置不管。」
        我不知道如何給反應,幸好她沒迫我作出什麼回應,就叫我上車,送我歸家。
        在車內我們沒作聲,停到一個燈位時,我好奇問起:「我平時喝酒都不喝茶,怎會參加這種聚會?」
        「妳戒酒了啊,親愛的,妳說要有一個健康的餘生,跟妳老公一起戒掉壞習慣。妳戒酒、他戒煙。」
        那個男人抽煙?想想看,他那副樣子,其實抽煙也不出奇,出奇在於,戒個什麼鬼!愛喝酒有什麼問題?
        我正想說上什麼之際,她怪異說:「慢著。」然後停頓了一下。「所以妳現在是破戒了嗎?」
        我可笑地回應她:「我從沒打算過戒好嗎?我已經跟好友喝了一晚。」
        「那就太好了,我們可以去下一個地方。」她狠狠地拐彎,調頭。
        「啊?上哪?」
        「現在才六時多,尚早啊,等姐姐帶妳去我們曾經常去的地方,那兒一定可以打響妳的記憶體。」
        我蹙眉,除了夜場之外,我想不到會跟這個「姐姐」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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