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輸不起的年紀
 
 
        於是又是夜場,而且當她拐進這個路口時,真有一陣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我來過,我來過這裡!難道真的敲響了我的記憶體?
        她在門外泊車,我興奮地下車,抬頭看看四周,看到這棵樹時,我的笑容凝住了。
        這才不是要命的回憶回來了,是我早前已經來過的地方!那當然熟悉又記得!
        我就是躲在這樹下避開吵架的情侶,那所以⋯⋯我抬頭一看,我再次來到In&Out夜場的門口,那次跟老兒在裡面吵完之後,便再沒半點消息。
        「走吧。」雅玲收起車匙說。「放心,我認識裡面的人,不會落空的。」
        諷刺的是,在新地點裡,我跟新朋友走,舊朋友都不在這裡。其實又有多少人在乎我的記憶。這真的一點都不外乎。
        雅玲沒注意到我飄忽的思緒,邊走邊跟我解釋:「這是第二個我們常來的地方。以前在妳還未立戒時,我們都會留連在這裡,因為它舞池夠大。」


        走進裡面,依舊是那種暗而複雜的光線,但人潮比上次來的更多。我四處張望,期望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記得自己身上帶著那張失憶證明,能找得到她,就可以冰釋前嫌一下下了吧。
        雅玲帶著我擠到吧檯前,跟那個酒保打招呼,其他人見雅玲來到,亦紛紛前來閒聊幾句。
        「噓!千萬別讓我老公知道我來這了。」雅玲對著他們說。「我破戒是因為我的朋友,見過了吧?」她移開身位,讓大家見到我,他們都樂呵呵地對我打招呼。
        我靠向雅玲:「這回到妳破戒了?」
        雅玲放聲回應我:「結婚之後我老公——他叫劉三晨,不讓我來這種煙花之地!」
        「妳其實真不用冒險帶我來這。」
        「什麼?」背景音樂完全淹沒人聲,我懶得再說一遍,然後雅玲便轉身要吧檯的帥哥給我們個位置。
        「今天有訂位,很多都爆啦。」這位瀏海長過我人生的小帥哥用麥克風回應雅玲。我別開頭,再次在人海中找尋一下老兒的臉孔。
        「什麼?你要讓我們女生站著一整夜嗎?我還叫了些朋友來。」
        「抱歉,要不然先跟別人併桌?」


        雅玲無奈地點點頭,轉身就見我仰頭四看,便問我:「妳在找什麼?」
        「就一個朋友。」
        「妳在這認識人?是不是記起什麼了?」
        「不是,我上星期跟那個朋友來過了。」
        「誰?」
        「郭采兒,我有跟妳聊過她嗎?」
        雅玲皺眉。「沒有。」
        到底最好的朋友是誰?每個人都是一問三不知。
        然後我們被帶到半圓的桌位,上面已坐了大半的人,全是男生,正吃著花生,碎碎地嬉哈著。見到我倆女生靠近,全桌的人都抬頭看過來。喔,這刻我才深深的發現自己穿得比上次更糟,完全是休閒服,白衫長褲,早知道寧可穿家裡老氣一點的套裝,也不要顯得格格不入。幸好我的頭髮救了我的造型而不至於他們只盯著我旁邊的美女看。
        「搭一搭。」帶路小帥哥說完便趕著去忙。


        我這才環視一下這幫男子,發現有雙眼睛緊盯著我,我朝他一瞥,他露出一抹淡而不易見的笑意,詭味十足。他眼神鎖定了我,一臉知道我是誰的樣子。他的臉孔的而且確不陌生,不消半分鐘,我猜到他是誰了。
        他幽黑的髮梢和渾身都是黑衣的打扮,令我聯想到那台幪面超人的電單車。他是那晚要了我電話的男生,不過他沒有打來,還是我錯過了他的電話?
        雅玲和我坐進去,便聽見他們其中一人說道:「才剛走了幾個併桌的人,現在又迎來兩位美女。」這人講話時,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我想是我臉上增添的稚氣讓人覺得我跟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吧。我可樂了。
        但雅玲不樂:「待會兒我的朋友會來,到時讓他們坐裡面。」她對我說。
        坐我旁邊的男生沉迷於電話裡頭,我跳過他,看進裡面坐的幾個人,視線著落到那個黑髮男,剛好與他對視。他神情輕和,意味深長地對我投著目光,還未有機會啟齒相認,他那伙人便高叫,邀請我和雅玲一起玩遊戲。雅玲不屑一顧,拒絕掉。我看這群男生討個沒趣的樣子,那落寞令我感到好笑。於是我逗趣地舉手示意一聲:「不如玩個猜拳?」
        眾人一樂,紛紛叫好,我一旁的雅玲呆住,我沒理會到,開始了我的拿手好戲。旁邊沉迷電話的男生讓開,我跟別的男人伸出兩手,展開一連串的猜謎。
        我連贏了他們三個人,我完全樂在其中,好像好久沒有這種令人著迷的歡騰。我忘了旁邊的雅玲,或是近在我身邊的陌生事物、公司、寧芳、絕交的朋友,我盡情地放鬆心情,玩得熾熱。別人一輸,我就喊:「喝!」更令人盡興的是頭痛沒有找我麻煩。
        到第五個時,我喝了一杯,然後在旁看了好久的黑髮男突然插進來,跟我對視,玩味極深地說:「讓我來試試。」
        「樂意奉陪。」我笑說。
        他讓我先,我便隨便做個開頭,結果一下子就輸了。
        在他旁邊的人掩嘴偷笑。我不解,把酒給喝了。我望向他,他保持微笑,從容不迫,仍讓我先開始。
        「贏家先。」我拉著笑臉相迎。
        但由他先開始,我只過了兩回,又輸了。喝第三杯時,頓然發覺自己有點不對勁,有喝不下去的感覺,身體機能變差了嗎?!?!?
        我硬著頭皮跟他再拼過,他便更投入了,笑意更深。我得要使出渾身解數,拿好實力跟他拼了!
        「十!」


        「十五!」
        撐到第五輪,我又輸了。他在旁的友人才樂呵呵地直呼:「他可是戰無不勝,是我們的王牌!」
        我拿起第四杯酒,干了。「再來!」我可是越戰越勇!
        但在旁的雅玲拉下我的手臂,小聲道語:「別玩了,妳沒聽見他們說的嗎?」
        「那又怎樣?」
        「我們兩個女人輸不起!」
        從什麼時候開始說女人輸不起?她怎麼這麼多顧慮?我清楚記得自己在26歲的宣言,正正是「我胡白曦沒什麼不能輸的」,因為到了輕熟的年紀,每個女人都擔心的事情總會發生,我知道,擔心老去、擔心無人愛、擔心會不會就這樣找不到人生意義便死去;即使擁有了一切的人,還是會去想哪一天會失去、失去了怎麼辦;還有那些什麼該擁有的、不該有的,通通都擔心一頓。當然,我知道女人最擔心的莫過於愛情,但我發誓不會困在最善變的海。
        我懶理她,跟黑髮男開始了下一局,她在一旁沒好氣地按電話,途中又替我緊張,看我怎樣玩。結果我這一次是險勝,但足以令他的朋友哇呼幾聲,連雅玲也隨著嗚呼一聲。所有人都在等看好戲,本來在我旁邊玩電話的男生也抬起頭來瞧瞧。我高興地看黑髮男拿起酒杯仰頭一喝,不消幾秒鐘便喝光了。
        打算再來一局的時候,我想是雅玲的朋友到了,全是男人,穿西裝穿襯衫的也有,看樣子是剛下班來的。
        雅玲開懷地歡迎他們,然後要我起來,邀他們坐裡面去。
        「我正玩著呢。」我拒絕。
        「他們來了,妳可以跟他們玩啊。」然後轉頭向她的朋友介紹:「還記得白曦嗎?」
        其中一個穿西裝的矮男對我點頭:「認得,好勝的那個嘛。」
        我可不記得他,但一開口就說我好勝就更加對矮男沒好感。
        我沒答話,就是不讓座,雅玲唯有讓他們坐在最出面。三個男人坐過來,令整桌人都感到擠迫。我跟旁邊的陌生男子坐得很貼近,他倒是沒所謂,幫我的杯子倒了酒,對我禮貌的笑笑。


        我看著這剛注滿的酒水,忽然就感到頭痛。是怎麼了?覆診時不是說好好的嗎?我決定以毒攻毒,拿起來喝。
        「還繼續嗎?」黑髮男問。
        「好。」
        「玩什麼?」另一個西裝男問。
        「他們在玩猜拳。」雅玲回答。
        「哦?我們剛叫來的酒就可配合了。」他說完,酒便來了,是火焰酒,每杯烈烈地在杯面上燃燒著。我從來就很歡迎這類酒,夠刺激,但奈何我心有不適。
        「我不喝。」雅玲說。「這晚夜要是讓老公知道可能明天就會被離婚。」
        「我就奇怪妳怎麼會叫上我們來,以為出事了。那妳來幹嘛?」
        「就是讓我們家白曦重溫舊夢,讓她想起來。」
        「啊?」
        我在桌下拉一拉雅玲的衣服。她可真想把我住院又失憶的消息傳遍每個角落,重點是我根本不認識這幫男,我不想認識或被認識。
        我跟她點明,她便閉嘴不提。
        「短聚一下而已,你們玩,我負責開車。」
        「我也不喝。」我說。我正想再對向那黑髮男繼續猜拳之際,雅玲把我拉起來。
        「我們出去一下。」


        好不容易跨過擠擁的通道,雅玲帶我到洗手間附近,我還奢望會見到郭采兒,但不然。
        「妳都沒有記起什麼嗎?」
        「沒有。」
        她一臉失望。
        「但我可以重新認識妳吧,不一定要透過記憶來熟知妳。」我提出。
        她看向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方向,想了又想,兩眼便精神過來。「好吧。我們再來過。」她又想到另一個點子。「妳等等我!」
        我站在樓梯邊等她,她快步走下這幾步梯間,衝向吧檯。
        我再次張望四周,尋找那位需要我失憶證明的朋友。這時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以為是她,但其實她不可能會主動找我。於是我一轉身,來者是黑髮男。
        「妳癲覆了我的想法。」他微微扯起嘴角說。
        「什麼想法?」
        「那晚我跟妳講的緣份。」
        我皺眉,他隨即疑慮起來。
        「妳不記得我了?」
        「記得。」我只是需要回想一下他曾說的跟剛才說的有什麼意思而已。
        他舒了口氣。


        說真的,我也挺意外會再見到這個人,我都將他遺忘了,忙著別的事。
        「我沒想到我的朋友會帶我來這。」
        「我不常來這邊,今晚是那個男失戀才來,上次那個。」
        我點點頭。
        「妳那個朋友呢?」
        我默言了半秒。「她不在。」
        他打量著我的臉,我不希望被看出不妥,便一臉無常地回望著他,他便說出:「我最近在忙,沒空打給妳,後來也忘了,抱歉。」
        「沒事,我都忘了。」
        他點點頭,端詳我許久,等到雅玲拿著兩杯香檳回來,她怪異地瞧瞧黑髮男,才轉頭送我香檳,跟我說:「這是誰?」
        黑髮男沒瞧她半眼,也沒等我介紹一下,直接對我說:「我明天打給妳,白曦。」然後他便走了。
        他怎會知道我叫白曦?
        雅玲眉頭深鎖,一直盯著黑髮男看,才知道是誰:「剛才猜拳的那群?妳給電話他啦?」
        「不是,他⋯⋯是我前幾天認識的朋友。」
        她嘶一聲。「他會不會太年輕了點?」
        「不可以有年輕一點的朋友?」我當然讀得懂她的意思,她認為我跟他有特殊關係,但我不爽的是她覺得年輕就不可以,還給我亂講。
        可能真是最好的朋友吧,她也讀得懂我的意思。她小笑一聲,舉起香檳杯。「可以,但我們要先交朋友。」這回我不懂在搞什麼,她自我介紹:「我叫王雅玲,今年36歲,是妳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她把杯敲過來,然後眼神示意我說一遍。
        我不自然地開口:「我叫胡白曦,今年2⋯⋯33歲,是妳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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