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過去不遠
 
 
        我收到大學聚會的邀請函。
        當然,不是以前那種Facebook群組的邀請信,更不是真的寄來那種,而是Whatsapp群組的發起活動。我很喜歡這種活動,所以我鐵定會參加。但令我有一分遲疑的是,過往都是高蒙跟我一起去,或是可朋他們,但現在呢?去了豈不是會有點尷尬?
此情不再此情不再,這麼好玩的活動卻只剩我一個到場,或是他們都到場了,會是怎樣呢?
        我放棄理會這麼多,報了名。不一會,就見高蒙榜上有名。
        我打電話給可朋,問她要不要出席。
        「不了,上一次我也沒有去。」她說。
        「就當陪我嘛。」我難得地撒嬌,一邊整理家中的物品。老媽大早便已出門,我亦差不多時候回公司。


        「妳上次也沒有去啊。」
        「啊?」我記起的上一次大概跟她不一樣,於是我很快收回驚訝。「不,這次去一去,說不定有什麼收穫呢?」我自己說完也怕了,可朋會有什麼收穫?
        「我……」
        「妳不能總是躲著這些場合不去,現在亦不見他會來啊,妳要勇敢一點,主動面對自己的傷疤。」然後下一秒,訊息提示:一昇會出席。
        可朋在電話裡頭呼吸著,沒作聲。「我不知道,有時我覺得我們可以是朋友,但有時又覺得我們不能。」
        我輕嘆一口氣,不勉強她了,好好地跟她講點別的,便掛斷電話。
        回到公司,忙到三時半,準時,我的電話響起,來電顯示是啞鈴。
        「準備好了沒?四點鐘在X Fitness等。」
        我默言,想了想,去那幹什麼?
        然後我想起來的同時,她補充:「每天四時半做瑜珈,記得嗎?」


        啊啊。「但是我手頭上還有工作……」
        「第一天開始不能錯過。」
        我無可奈何地深息,閉上了眼睛。我不追著記憶,以前的記憶人物就追著我跑。
        「我……」
        「真是懶散啊妳,我來接妳,給我準備好。」她狠狠地掛斷電話。媽的,她是什麼樣的角色啊?比我還狠?逼人方面這麼積極,我連她半成功力也不夠。
        她飛快地出現在我公司門外,駛著她的車來到,再載我離開,我就彷彿是默認了要找回記憶這件事。但我私心想要找到的,不是那些有的沒的回憶,而是更重要的密碼,一組數字。要怎樣找到線索?怎樣才令自己有知覺這就是對的密碼?聽起來很荒謬,不過身體隨著駕駛座的人衝向從前的時光隧道,我已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因為在未來都完成了,還長著缺陷向前進,我的心卻向後退。
        做瑜珈這件事就跟戲裡的場景差不多,差別在於,到真正做下來時,感覺很奇怪,非常陌生,一點都不自在,大家靜得可怕,而我不習慣如此安靜。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到蚊子飛過的聲音。
        我們在最後排,跟著老師教導的方法擺弄身體,拉筋,做一些平時身體不會到達的姿態。奇怪極了。
        「怎樣?感覺到身體的記憶回來了嗎?」雅玲輕聲問,聲浪蓋得過蚊子飛。
        「也許吧。」真實是我不能感覺到有什麼分別,柔軟了嗎?


        「週六妳會去吧?」
        「去哪裡?」老師叫我們換個動作,將手放到左腰上。
        「袁文駱辦的小型時裝展啊。」
        我頓了一下:「沒聽說過。」
        「他有邀請我去,想必也會邀請妳,聽聞是一間叫做QZ的公司舉辦的。」
        喔。我們躺下來,舉起一隻腳,踩到右邊。
        QZQZ……是當初那間要和我合作的公司,原來如此,就是他那次拉攏的合作,但是昨天他沒有邀請我去。
        「他沒有邀請我,我不去。」
        「啊呀,放心吧,妳不請自來他也歡迎。」
        「我才不要。」
        她忽然笑得清脆:「感覺回到以前那樣了,跟妳一邊做瑜珈一邊聊天。這是我最愛的時光。」
        坦白說,我最愛的是在酒吧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而且是跟芯滿和可朋在一起。
        「我們還常常被老師罵我們是來聊天還是做運動呢,呵呵。」
        「我們是來聊天吧。」
        「才不是,是為了健康。女人啊,到了30歲這種年紀,一定要活得更健康才是,不能熬夜、喝奶粉補鈣質、還要用抗皺的護膚品……」天啊,這是我最不想進行的對話內容,饒了我吧。「其實到了25歲開始就要多注意了。」


        「我只知26歲時的我不想變老,也不慶祝生日。」
        「哈哈,但我很喜歡慶祝生日。啊,那年妳31歲生日時,袁媽媽還搞了個生日驚喜,妳很喜歡呢。」
        我聽到一個很可怕的詞語,我不可思議地轉頭望向她,她沒察覺到,仍繼續說:「不知妳進院期間袁媽媽怎樣了,她一定很想來見妳。」
        比起前夫,前夫的媽媽更可怕,她是個怎樣的人?我好怕,她會來找我算帳嗎?跟他的兒子離婚。我一向是個不討喜的女友,對於別人的媽媽,一向都看我不順眼。我很記得,我的前度,他媽媽超不爽我,所以我很討厭見家長這件事,麻煩又考功夫,我就是最不會噓寒問暖又犧牲奉獻的。
        不知道雅玲知不知道,但她沒聽見我作聲,才轉頭看我。老師放聲地叫換動作,我們跟著做,但我已不太會那些高難道的動作。
        「袁媽媽很喜歡妳的,知妳出事應該很想來見妳,但妳是個很心軟的人,在離婚的時候決意不要見袁媽媽。袁文駱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吩咐好袁媽媽不能靠近妳,讓妳一人靜靜。」
        「這樣說是我主動提出離婚的?」
        「好像是。」什麼叫做好像是?離婚的事每個人都講得這麼不確定,我很懷疑這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很難想像有男人的媽媽會喜歡我,真的好難好難,喜歡我哪一點?我又不會做飯,亦不賢良淑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哪個媽媽會喜歡啊?這令我很想見見這位媽媽。
        「他媽媽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好奇地問。
        「以我所知,袁媽媽很喜歡買東西,經常送妳東西,跟妳很好聊,就像姊妹一樣。」
        嘔,不會吧,我跟老媽也稱不上好姊妹,跟沒有血緣關係的媽媽有好關係?太扯了。
        「怎樣?妳想見她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瑜珈老師就忽然出現在我們上方,我們是躺著的,見到老師的臉時,嚇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妳們要聊天就給我出去,別打擾其他人。」
        我真是有點怕,但在旁邊的雅玲習慣了似的,輕聲地笑笑說抱歉,我們又再用更輕的語調繼續講話。


        最終我沒指明想見袁媽媽,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想見,即使知道對方喜歡自己,亦不想跟她有接觸,保持安全距離吧。
        就這樣,每天四時都跟她一起去做瑜珈,我的行程就更滿了。慶幸是我成功擺脫到那個可怕的貴婦下午茶,而天天見面的,就是雅玲,她會講很多和我在一起的事,我亦漸漸認識到未來的我所改變的,冷酷的、熱情的、陌生的。但說不上來我該怎樣面對,只是感覺像在聽另一個人的人生而已。
        這天我推掉雅玲的瑜珈,因為真的很忙,這次的客戶足足拒絕了我七張草圖,還有很多細節要重來。我在這晚用電腦畫了幾張,還算滿意。
        電話突然響起,是稀客可朋。
        「妳有時間嗎?我想喝一杯。」
        如果要說改變的話,這就是了,一向不主動要求去喝一杯的可朋自動打來要求,我想這就是七年之變,讓我驚訝起來。
        我們隨便去了一間酒吧,坐在路邊的座位。她同樣點了上次的Bloody Mary,而我點了啤酒,因為希望重新鍛鍊一下我的酒量。
        「怎麼了嗎?」
        她又是點了杯酒不多喝,就是用來攪拌。
        「唉,妳忘了嘛,但今天是我和他分手兩年。」
        我默言。不是我討厭人們都愛記住這種無聊的週念日,我是很討厭辦週念日,尤其是為了分手而數算他離開第幾天了吧吧啦啦。女生們可以爭氣一點嗎?
        「所以來喝酒?」我的心莫名硬起來。「怎麼有時間來紀念痛心而不認真考慮要不要面對傷疤?」我指的是大學聚會。
        可朋愕然地看住我。
        「說真的,我是很錯愕妳跟他分手了,這真的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跟妳說,不論是誰,分了,他就不再是什麼偉大人物,就只是過街老鼠一樣的前度,不值得惦念。」
        她仍是愣住,而我喝了幾口啤酒,感覺很好,沒有醉意。


        她後來鬆一口氣,苦笑地說:「之前和大家在一起時,都是一起數傷心,哭的哭,罵的罵,妳就在一旁陪著我不作聲,也不問我詳情。現在妳這個模樣卻好像我們大學時。」
        我思考著默不作聲的自己陪著失戀的可朋。
        「難得聽到阿曦妳說這麼正面的話,都好幾年沒有了。」
        我想到33歲的自己有抑鬱症,是這樣將自己變成默不作聲的悲觀者吧,連哭都不懂時,那種悲哀到底有多空洞?
        「我不管,總之都兩年了,妳該好好想想自己的去向,下年還要來悼念嗎?」
        可朋的樣子很淡漠,雙手不自禁包在一起,放到嘴邊:「我不知道,我仍是會想起很多曾經,覺得那些過去明明不遠,他卻躲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幸福快樂。」
        「你們還有聯絡嗎?」
        「有,但很少,他很忙。」
        「屁啦,男人豈真會有很忙的時候?」
        「忙著拍拖。」可朋笑著說。
        「妳是真的不打算忘記他?」
        「忘不了啊。」
        「屁啦,只有自己不想忘掉而已。」
        「妳當然講得輕鬆,妳最多只是跟蔡正倫談得最久。」
        可朋說的像支箭一樣插在我心上。我有一段時間沒聽過這混球的名字了,我想可朋是不自覺認定我是33歲已拋離過去很遠的胡白曦,但這前度的名字離我仍是近得像把尖刀一樣,即使已放在很遠的地方,仍是對尖刀感到威脅。


        我不是說我忘不掉區區一個前度,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個人,認定自己愛錯卻偏很愛的人,愛不到又很想愛下去結果還是要放棄的人。沒錯,這傢伙就是叫做這個名字,我這輩子都不信愛情的緣由。
        「妳亦花了好久才把他放得開,但自問我沒能力有天可以叫上他參加自己的婚禮。」
        我睜大眼睛,緊緊地盯向可朋。我沒聽錯吧?
        「我這麼諷刺叫他來看我的婚禮?」我驚訝地問,因為我寧可不這麼做,我想當沒這個人存在這個世界上,更不想他再參與我的人生,而竟然……
        「啊啊,對呀,但妳不是諷刺他……一半吧,但他有真的出席,亦有好好祝福妳。」
        人生完了,我被自己曾經憎恨的前度祝福完之後離了婚,自尊何在!我怎會這麼笨?
        「請告訴我不是真的。」我一臉世界末日的樣子,可朋不以為意。
        「你們言好啦,還有什麼問題?他認真跟妳道過歉了。」
        「那他知道我離婚了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
        我一隻手撐在桌上掩住臉,嘆了口氣,看不見可朋疑惑地看著我。
        「我真的不太能適應現在的妳,剛才明明理直氣壯叫人勇敢面對,現在妳卻一副敗給自己的樣子,我一向認識的妳已好久沒這麼波動過了。」
        我揮揮另一隻手,向她說不是,不用理我。「我也想適應一下這樣的自己。」一邊為未來做的事而愧疚,一邊羨慕著擁有千萬戶口的自己。
        可朋沒什麼好心情多管我,雙手撐在桌上,托起下巴。「妳覺得我也是時候放棄了嗎?」
        我想我快醉了,拿開手睜大眼時,眼前的可朋很矇矓,我說:「絕對是,別像我,結婚時還惦念著前人,報復他反害自己。聽我說,別結婚,害死人。」
        不過可朋沒給我聽進去,她沉思了許久,久久也沒有喝她的Bloody Mary,只是一直在攪拌,看得我頭都暈了。
        「好吧,我去大學聚會。」
        她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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