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貓: 一﹑野貓

「阿成，等一下幫我列印這些文件，還有……這些印好了的，要逐份釘裝。那邊放著的信件，看到嗎？等下幫我寄出去。」同事們冷冰冰的下了指令，說完就走。

王結成一邊點著頭應對同事，一邊在心裏默默為每日如常的工作抱怨。

「那幾個小子，還不是二十多歲嗎？」

阿成想起那些後輩居然在公司裏指點自己工作，便生了一肚子悶氣。然而這份工作穩定，薪金相對於工作量來說，可說是非常豐厚了，所以無論公司發生了多荒唐的事、無論自己有多不被器重，他還是會默默的忍下去，強顏歡笑地哼著不知名的歌曲工作。



中午的時候，阿成和幾個職級相近的男同事在公司附近的茶餐廳吃飯。

「看看這個，身材多棒！」男同事甲拿出了手機，展示給眾人看。

「這些東西你不用給阿成看了！他可是有女友的啊。」男同事乙用開著玩笑的口氣說道，

「多少錢？」

「這個可貴了，二千！」



「甚麼？！有甚麼特別啊？就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生啊……」

「青春無敵的本土美少女，你懂甚麼呢！雖然也是叫價高了點……」

「請問……你們在說甚麼？」結成一頭霧水的搭話問道。

「都說了阿成不會了解這些事！你看，我說中了。唉，兼職女友也好，真正的妓女也好，結成都沒有找她們的需要啊……」男同事乙這次說得有點認真。

「所以你們剛才說的就是……？！」



「對啊，就是你想的那些。我又沒有女朋友，隨便玩玩而已。別看我這樣，我還是做足安全措施的。哎呀，結成，你都這個年紀了，別裝純情呀！就算是有女朋友，都可以跟我們去玩玩……」

「你別帶壞他，他女朋友可是在投資銀行工作的！之前我們不是在尖沙咀巧遇過的嗎？看起來就知道她很精明能幹，你教他找女人，肯定馬上會被他女朋友發現的。」

「確實，理華是個很精明的女人。」結成再次強顏歡笑的說道。

整個世界的人都覺得結成是幸福的。

「說起來，你們都年近三十歲了，還沒想過結婚嗎？」

聽到結婚這兩個字，結成手心出了汗，一時間回答不來。

「好端端的幹嘛說這種沉重的話題！啊，新聞報導環節來了……」



男同事們的目光轉移到電視機上，結成才鬆了一口氣。

對，其實王結成準備要和曾理華結婚了。可是每當王結成想到這件事，就感到巨大的壓力。曾理華跟自己不同，她是個極其優秀的事業女性，而且善解人意，待人接物也十分周到。像她這樣的一個女性，王結成自然是找不到一個毛病來，而對方也沒有半點瞧不起自己的意思。

然而，最瞧不起自己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王結成每當想到結婚的時候，台下的觀眾都會在背後議論紛紛道：「為甚麼這麼好的一個女生會選擇了這種男人？」，王結成便會手心冒汗，看著眼前的碟頭飯，半口都嚥不下去。

「早晚我還是會被理華嫌棄的。」

王結成如此的相信著。但是，他心裏清楚自己還是有道德底線的，他自覺不是沾染黃賭毒的傢伙，就絕對不會像他同事一樣去碰。這是他出於自尊而作的選擇——遺憾的是，理華並不算是他保持自潔的理由之一。


下班之後，王結成早早的回家去了。他平常最愛做的一件小事，就是繞個遠道，到住所附近的後巷裏摸一下一隻花白色的貓。大概是附近的人都有餵食吧，這隻花白色的貓長得挺健康，也不怕人，看到結成過來，便會熟稔的黏過去，任由他摸頭。

「小白你到了哪兒去呢？」



正當結成摸著貓的時候，一個女高中生小跑的走了過來。她長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裙子及膝，身材高挑。看到結成熟練的摸著貓，她呆呆的站著，把手上拿著的罐頭放到身後。

「平常也是妳餵牠的嗎？」

結成摸著貓，有點害羞的問道。小貓似乎也感覺到了結成手心的變熱，轉了個圈便走到一旁去。

結成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沒想到來到這個歲數，還是會對年輕的少女感到害羞。他也對於自己的本能反應感到驚訝。

少女沒作聲，只是點點頭回答。然後她打開了罐頭，走到小貓前放下。

「謝謝妳了。那我先回家。」結成自覺尷尬的想要逃離。

「你住附近嗎？」少女輕聲的開口問道。

「對，妳也是嗎？」



「是的。」

結成轉過身來看這個蹲下的少女，才發現微微扯起的校裙下，少女的大腿盡是瘀痕。

是校園欺凌嗎？還是家庭暴力？結成想了幾秒，少女的目光忽然對上來，他才馬上別過臉去。

「那明天見。」結成怕被看穿，便馬上急步離去。

結成洗了個澡，躺在沙發上喝啤酒。結成有兩個哥哥，都比他優秀，進了一流的企業工作。自從父親病逝，哥哥們便把母親送進了費用昂貴的老人院，空出來的房子就只剩下結成一個人住。哥哥們知道結成的經濟環境不佳，母親的事最終沒要他合錢，自然是多少也有點瞧不起他，閒時便不怎麼相見。

躺在沙發上的結成，腦袋裏沒有想著他的女朋友，也沒有想著曾經在這房子裏住過的父母，而是那個撫摸貓兒的少女。她現在回家了嗎？還會被打傷嗎？明天還會見到她嗎？那雙對視過的眼眸，在結成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伴著他慢慢進入夢鄉。


「鈴鈴——」電話鈴聲驚醒了正在沉睡的結成。



「喂喂？結成，是我啊。」聽筒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啊……是Jennifer，下班了嗎？」結成有點頭痛的扶著頭，緩緩坐起身子。Jennifer是他女朋友曾理華的洋名。

「對不起啊，工作有點忙……」聽筒的另一方雖然在道歉，語氣卻半點也沒有趕過來的意思。

「那妳繼續忙吧，我們改天再約。」

結成看看鬧鐘，才發現早已過了本來約好的晚飯時間。這句話熟練的在結成口中說出來，不帶遲疑，大概是經過了幾百次的練習。

「真的很不好意思……而且你看，外頭正在下大雨，我們改天再吃吧。那我先去忙了。」理華多找了一個理由來說服他。

結成知道，理華打電話過來，並不是尋求原諒，或是讓結成批准她留下工作。她打過來，就只是單純的告知結成而已。無論結成高不高興，都不重要。縱使結成從來沒有因為工作原因跟理華吵架，這種不對等的關係和階級，他心裏還是清楚得很。

他喜歡理華的冷靜和成熟，從來不會向他撒嬌、生氣，不用他花心思去討好。理華也從來不會監管結成，讓他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所有事都有其代價，結成漸感到距離，失去了被需要的感覺，也失去了擁有她的感覺。這個代價，正是安全感。

儘管整個世界都覺得結成是幸福的，他還是無法感覺得到。



窗外傳來轟隆的雷聲，啪嗒啪嗒的雨聲打在玻璃上，聽起來十分凌厲。結成忽然想起了後巷的那頭花貓。牠會不會沒地方避雨呢？會不會生病呢？反正家裏沒人住，把牠帶回家住幾晚也不是個問題吧。結成一邊想著，一邊穿上人字拖，拿著雨傘跑了出門。

「小白？貓兒？喵喵？咪咪？」

結成不知道到底那頭貓有多少個名字，便隨意的叫喚著，試著尋找貓的身影。結成在後巷裏走了幾步，也沒看見貓，他緩緩的拐個彎，督見一雙滿佈瘀傷的腿。他上前，只見混身濕透的少女抱著貓，冷得發抖的坐在地上。

「妳……沒事吧？」

果然，是下午碰見的那個女生。

少女抬起頭，微腫的雙眼似乎是哭過一場，然後她裝作沒事一樣的猛搖著頭。

「不管怎樣，妳和貓先和我家吧。天文台說這場雨要下一整晚，你們總不可能留在這裏淋雨的。」

雨聲有點大，結成只好彎下腰，用力的大聲喊道。

少女有點遲疑，緊緊的抱著貓。平日膽小的結成，一陣勇氣湧到指尖似的，伸出了左手，用力的一把拉起了少女的手臂。就在這個時候，貓卻掙扎逃脫了。看來，貓並不想跟著她遠去。

太瘦了，也太冷了，這個女生到底有沒有好好的吃飯？還是因為她只有十七、十八歲，才會長得那麼纖瘦？中學時期沒有談過戀愛的結成並不了解。她站起來，結成才發現她連鞋子都沒有，大概是離家出走時十分匆忙吧。

沿路回家時，從大街到升降機內，幸好保安和鄰居都剛巧不在，沒有碰上熟悉的人。結成的心砰然的跳動著，這是他頭一回帶女朋友以外的女生回家，而且還是個妙齡少女。結成焦急的想要開門，微微抖動的手卻好幾次無法把門匙插進門鎖內。好不容易終於把門打開了，結成便裝作從容的脫下鞋子進屋。


少女赤著腳，站在結成家門前，不敢步入。結成在家內來回走動了一會，才發現身後沒有動靜，回過頭來，只見少女仍然站在門外。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巴的雙腳。

「這個女孩還是挺有家教的。」結成心裏想著，便拿了一條毛巾出來給她。

「妳一直站在門外，會被鄰居看到的，這樣子我會很麻煩。」結成遞過毛巾，少女的眼神閃縮，才緩緩的踏進屋內。

她進屋子後，結成關上了門。少女在門前抹著身子，動也不動，不敢到處亂逛。結成斟了一杯暖水出來，認真一看，這個女生全身都沾了泥巴，雙腳都有瘀傷。

「妳還是去洗個澡吧，我等下再給妳一條新的毛巾。這裏，是我女朋友的衛衣和睡褲，妳洗澡後就隨意借來穿吧。」

「真的不會麻煩你們嗎？」

「不會啦，妳少擔心。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住。至於她……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有空再上來。」

結成看著理華的衣服說道，在那一瞬間，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寂寞。於是少女沒追問下去，乖乖的走進了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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