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憧憬】


那夜回家後,徐秀華沉沉的睡了一個早上。暑假剛開始,徐秀華工作的中學自由度較大,只要能完成工作,沒有會議的日子就容讓老師彈性上班。他躺在床上,看著空白的天花板,想起了昨晚的事。理華還是那麼成熟、動人。可是他又想到自己不能再那麼任性的隨意走到她公司樓下了。他翻過身,歎了一口氣,拿起梳妝臺上放著的啤酒。

「才睡醒,不要喝酒啊。」

這把聲音不存在,因為這只是徐秀華的幻想:理華是他妻子的話,一定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於是他把啤酒放下,起了床,走進洗手間。他看著乾乾的牙刷、杯子和毛巾,就知道嘉欣昨晚又沒有回家了。



隨她便吧,這段婚姻真的令人很累了。徐秀華想起當初在書店裏碰到打工的嘉欣,有一剎誤會了她也是個愛書的人。他從來沒想過,當年眼前這個無牽無掛、單純天真的人,婚後卻成了不成熟、愚昧無知的妻子。在書店裏工作,並不等於她愛書,她就只是個到處打工的售貨員,很快就沒在書店工作。

徐秀華恨的不是嘉欣,嘉欣從來沒有欺騙過他,他恨的,是自己過份的妄想和期望。大概每個男人也是這樣,在結識女生的瞬間便開展無窮無盡的幻想,卻在相處之後抱怨對方不符合期望。徐秀華很懂這一點,因此他容忍嘉欣的一切。


「你們要向我們交代!」

下午,徐秀華回到教員室上班時,聽見一對夫婦向黃老師大吵大鬧著。



「這位家長冷靜一點,暑假開始之後,校方真的沒需要監察學生的行蹤……」

黃老師試圖平伏他們的心情。

「你們要怎樣賠我女兒?不負責任!」

太太似乎變得有點激動,想推黃老師,丈夫便拉她到一旁,坐下來休息。

「發生甚麼事了?」



徐秀華見狀,便走上前幫忙。

「啊,徐老師你回來了。他們從今早就已經來過了,說是女兒不見了,要我們交代。可能暑假都開始了,怎知道學生去了哪兒呢?」

「失蹤了?沒有報警嗎?」

「我和陳主任都向他們建議過了,他們卻又不肯,可能是有甚麼隱情吧……」

黃老師看過去,似乎是暗示這對夫妻並非好人,

「那個男人,好像是繼父。」

「原來是這樣……」

「不阻你工作了,我們班的事,還是留給我和陳主任處理吧。」



黃老師拍了拍徐秀華的肩,然後走向那對夫妻,接著又是一陣吵鬧。

徐秀華走回座位,看著那對夫妻,心裏想著自己和嘉欣千萬不要當上父母。因為有了孩子的話,他們和孩子都不可能幸福。

如果是理華的話,應該是能成為個好媽媽的。

「唉,我又在想甚麼!」

徐秀華拍了拍自己的頭,然後拿起文件來準備下學年的課程。

「咦,行事曆呢?」

徐秀華站起來,在書架上翻找著東西。忽然間,他才看到在兩本教科書內夾著了一個公文袋。



徐秀華想不起自己曾放過公文袋在這裏,便打開來看。公文袋內藏了幾十頁的原稿紙,他坐下來,想要細看這到底是甚麼東西。正當徐秀華想要靜心閱讀的時候,那邊的太太給了黃老師閃亮的一巴掌。徐秀華嚇得馬上把公文袋放進書包內,然後跑過去幫忙。


「回來了?」

因為糾紛的事,徐秀華一直在學校待到晚上才回家。

「嗯。妳也回家了。」

徐秀華沒勇氣問嘉欣昨晚去了哪兒,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答案,都無法令他滿意。

鮮有地,今天嘉欣為他做了一頓飯,等他回來。徐秀華為此感到有一點高興。或許嘉欣也開始嘗試為這段婚姻付出一點努力吧。

「好吃嗎?」



嘉欣笑瞇瞇的問他。

「嗯。」

徐秀華由衷的高興著,雖然他不擅長對妻子表達心情。

「工作忙嗎?」

「不算太忙,不過今天有對奇怪的夫妻來學校鬧事,說是女兒不見了,要黃老師負責……」

徐秀華說著說著,抬起頭來,卻見嘉欣心不在焉的看著他手中握著的飯,好像是有話要說一樣,完全沒有聽他說學校的趣事。

「有甚麼事嗎?」

徐秀華才醒覺到,這一頓飯的背後,是有原因的。




「我最近跟琪琪見面了,她說上個月跟她老公去了北歐旅行!」

又是旅行的事。嘉欣很喜歡去旅行,常常拉著他去日本、韓國。徐秀華並不是不喜歡去旅行,而是無法接受妻子旅行的方式。無論去到哪裡,她都只當自己是攝影師一樣,每次旅行都要花上幾天去購物,還要用心的挑選手信給親友。這一切在徐秀華眼中都很笨。要是和理華旅遊的話,或許二人可以靜靜地去一下博物館,到古代遺跡感受一番。

何況,嘉欣這次提出的地方是北歐。嘉欣只是個售貨員,每月的收入都拿去買化妝品和護膚品,有時候還會被美容院職員哄騙積蓄。徐秀華雖大度,但再拿出一大筆錢來去旅行,實在是有經濟壓力。

他放下筷子,沒趣的坐到沙發上看電視。

「你看這個,這是她在北歐拍的……」

嘉欣拿著手機,追了過來。

徐秀華看了一眼,依舊沒趣的把目光轉移到電視上。

「看看這個教堂,多宏偉!」

嘉欣拉著徐秀華的手說道。

「夠了,我知道妳想說甚麼。不去。」

徐秀華堅定的說。

「為甚麼?我想冬天去歐洲看雪啊,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真實的雪……」

「都說了不去。」

「那我們可以夏天去……」

「不去!聽見嗎?我說了不去!」

徐秀華按捺不住喝道。

「用得著那麼生氣嗎?小器鬼!人家的老公都會帶她們去旅行,去酒店吃自助餐,你又不是窮……」

嘉欣說著,就哭了起來。

徐秀華最討厭用眼淚攻勢的女人。

「別哭了。」

「別人的老公都很浪漫,為甚麼你那麼木獨?為甚麼你……」

「妳好煩!」

徐秀華最討厭她說這種話。為甚麼要跟著別人的步伐走?為甚麼要拿別人來跟他比較?

要是真要比較的話,理華比她好上千萬倍了。但徐秀華從來也不會說這種侮辱的話出口。

哀求不成,嘉欣便再次哭了起來。拍拖的時候,徐秀華還會為她的眼淚心痛。久而久之,他就懂了這只是一種手段,一種威脅他的方法。

他生氣的拿起書包走進書房,用工作和書本來分神,逃避坐在客廳的妻子。


「你就只懂看書!你就只懂這些!一點情趣都沒有!」

嘉欣追了進來,拿起他書架上的書,扔在地上。

「妳可不可以成熟一點?不要老是做這種小孩子的行為?」

徐秀華生氣的罵著,蹲下來拾回書本。

「我就是那麼孩子氣!你要娶我,就是這樣的了!不然離婚啊!」

「妳說甚麼?」

徐秀華站了起來,眼神變得兇惡起來。

「我說……我就是這樣!」

「下、一、句!」

「沒……沒甚麼。你別生氣了……」

嘉欣自知自己說錯了話,抹了抹臉上的淚,搖起徐秀華的手臂來。

徐秀華這下子是真的憤怒了。他不吭一聲,拿起書包就走了出門。


他走進電梯裏,屏幕上的數字一下一下的跳動著,他心裏想著:「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

他走到附近的公園裏,打開了手機的通訊錄。從前的好友,一個個都已經成家立室,已經沒有人能出來聽他說心事,一起喝喝酒。現在的他,一個能分擔他悲傷的人都沒有了。

於是他傷感的翻著自己背包,想著有甚麼好打發時間。沈從文的文集、下學年的課程表,還有那份謎一般的公文袋。

「《貓之夢》?」

他再次打開了那個公文袋,把原稿紙讀起來。似乎是一個關於少女的故事。
「我從家裏跑了出來,走到無人的後巷中,碰見那頭軟弱的小貓。牠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然而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有一天,我看到了牠找到了自己的伴侶。牠們坐在簷篷上,甚是恩愛。我還是接受了我是孤獨的這個現實……」


徐秀華讀著這個故事,甚有同感,愈看愈是投入。

「我沒有想逃去的地方,沒有憧憬的城市。因為我知道,我想去的地方,我永遠也去不了。」

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徐秀華腦海中浮現的是理華的臉龐。這下子,他才懂得為甚麼自己會那樣抗拒跟嘉欣去旅行。因為他想去的,是有理華在身邊的世界。

他想去的地方,他永遠也去不了。

徐秀華在公園裏讀了一整夜,到了凌晨,公園裏開始多了醉酒的人,他才捨得把原稿紙收拾好,準備回家。

太震撼了,學校裏居然有這麼會寫小說的人。到底他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學生,還是老師?徐秀華心裏滿是興奮,就像當年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曾理華一樣。

回到家中的時候,嘉欣已經躺在床上沉沉的睡了,似乎是大哭了一場,累得入眠。
「我身邊的人,就站在十步之外,卻彷彿是我永遠都碰不到的距離。」


他的目光從原稿紙轉移到嘉欣躺在床上的背影,不禁感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理解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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