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成就】

「阿強、阿德、和阿成,你們三兄弟都過來吃飯啦!」

父母在客廳叫嚷著,結成跟著兩個哥哥跑了出去。

「阿強,老師說你很可能考上名牌中學,所以下學年是關鍵,你還需要加倍的努力,不要鬆懈,知道嗎?」

父親吃飯的時候總喜歡談正事。這是結成最怕的一段時間,他握著飯碗的手心總會出了汗。



「阿德,多點學著你大哥,雖然你的田徑成績很優秀,應該也能拔尖考進去,但學業始終還是最重要的。」

父親評價完二哥後,拿起筷子,夾了眼前的通菜。他沒有提起結成的名字。

結成甚麼也比不上他的哥哥,就連被提起的資格都沒有。每想到這一幕,結成就會心跳加速,壓力大得連背脊都冒出冷汗。


「喂,你沒事嗎?」結成被身旁的少女喚醒,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

「發惡夢了?」結成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起來,脫下衣服。



「有時候我也會發惡夢,就像你這樣,冒汗而醒。」少女語氣帶點憂鬱的說道。

結成走進了浴室,身心俱疲的淋著暖水,浴室漸漸充滿了蒸氣。少女躺在床上,沒作聲,但是她知道昨晚必定是發生了甚麼事。因為,結成回來後,就忽然間變成了野獸一樣,把她推倒在床上,不帶柔情,也不帶愛意。

抹過身後,結成走到床上,撫摸著少女的頭。他心裏很清楚,這個少女昨晚只是成為了他的發洩工具,把他快將三十年來鬱藏心內的不甘通通宣泄出來。眼前這個女生,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她確實的存在眼前,觸得到、聽得見。她不會過問自己的往事,不會嫌棄他,也不會拿他和別人比較。和她一起,結成才感到真正的自由,無拘無束,沒有施以壓力在他身上。就好像一隻貓一樣,從不計較主人的外貌和成就。

「不好奇嗎?」結成一邊撫摸她的頭,一邊問道,「昨晚我這樣反常。」

「你呢?」少女靠在他胸膛上,「你也沒過問我任何事。」



結成想了一想,才發現自己對她的一切毫不感到興趣。只要她一直躺在自己的胸前就足夠了。這是一份難得的安全感,比起知悉殘酷的現實,倒不如保留令人無憂的幻想。

「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結成想也沒想就回答了。

「那……你愛我嗎?」

結成猶豫了幾秒,

「不是都一樣的嗎?」

少女笑了笑,沒回答。



其實結成是知道的。他只是想佔據她,讓她日以繼夜的留在自己身旁,享受她所給的溫柔。然而,他對她並不存在愛意。


第二天的早上,那對夫婦沒有一起來到教員室,只有失蹤女孩的繼父來到學校。

「請問黃老師,您是我女兒的中文老師嗎?」

「是的,我除了是她班主任外,也是她的中文老師。」

「哦,這樣……那她的班級內,只有您一個中文老師嗎?」

「不是,還有徐老師。」

徐秀華一直坐在附近,偷聽他們的對話,



「下一個學年,你女兒所屬的班別將會轉由他來教授中文。」

「原來如此。那麼,我女兒有跟您說過些甚麼嗎?」

「甚麼意思?為甚麼你對中文科的事特別抱興趣呢?」

「噢,我女兒最擅長的科目好像是中文,而且作文特別的不錯。」

「有這種事嗎?我倒不記得她在哪一次的中文作文卷裏考取高分……」

「那她有說過關於作文的事嗎?例如是她最近在寫哪一個故事之類,有沒有說過……」

「抱歉,打斷你一下。這樣說好像有點失禮,但是你家女兒平常在學校裏都是比較孤僻的人,而且最近常常請病假不來上課。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深刻,也不知道有關作文的事。」

「是嗎……打擾您了。」



徐秀華看過去,發現那個繼父居然露出了鬆一口氣的神情。徐秀華察覺到有異。繼父離開教員室的時候,徐秀華便追了上去。


「請問,為甚麼您對中文科的事特別有興趣呢?您的女兒很喜歡作文嗎?」

「您是……?」

「我就是剛才黃老師說的徐老師。」

「哦,失敬了。沒甚麼,可能是跟我的職業有關吧,才會特別在意這科目。」

「職業?」

「對,我是從事出版社的工作。我的女兒很喜歡寫作的,所以跟我特別投契。別看我一把年紀了,我另一個身份是業餘作家喔。」



是作家?徐秀華想起他剛才鬆一口氣的神情,覺得內情不簡單。

「不過,既然黃老師也不熟悉我女兒的事,就只能作罷,到她平常會出沒的地方再找找吧。」

「為甚麼不報警呢?萬一她是被誘拐了的話,怎麼辦?」

「雖然我的女兒才十七歲,也會在意自身名譽的。萬一她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們報警,這會讓我們關係變得更惡劣。何況,我最近被不少媒體追訪,要是這個時候傳出甚麼醜聞的話就麻煩了……」

「她為甚麼失蹤了?」徐秀華追上前問。

「不知道呢,」繼父凝視著地上,「我也想問問她。」

就在閉上嘴巴的一剎,徐秀華看出他嘴角不自覺的,有一剎不懷好意的微微上揚了。

這個人根本就不想找到他的女兒。

「對了,徐老師,如果你們發現了任何有關我女兒的事,例如是她留下的作品之類的,請一定要告訴我。因為,說不定會找到有用的線索。」

繼父說過話,就點點頭以示謝意,然後轉身離去了。


「很虛偽吧?」

忽然間,黃老師從徐秀華身後走了出來,

「他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特別的奸險,裝作友善的微笑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他說,他是出版社的職員,還是個業餘作家,女兒很喜歡寫作……」

「我其實全都知道喔。」黃老師看著那漸遠的背影,輕聲說道。

「那為甚麼剛才你跟他說……」

「想想也知道吧?女兒無故離家出走,父母不敢報警,原因也不外乎幾個。」

「是家暴?」

「很可能吧。他女兒一直沉默寡言,就算難得回校上課了,也是去了保健室佯裝生病。她女兒不喜歡和人說話,最喜歡就是寫作,每逢小息、中午巡邏的時候,我都看到她奮筆疾書的寫故事。於是我去了打探一下她父母的底細,母親好像是個商人,家境不錯,生父早逝,繼父則是出版社的高層成員。聽起來也沒甚麼特別。」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事情直到一件事發生了後,便變得非常不對勁。你跟我過來一下。」

黃老師帶著徐秀華走進教員室內,啪啪嗒嗒的敲響鍵盤,然後指著熒幕。

「這個人是……」

「對,就是這個繼父拿了亞洲文學比賽的成人組新人獎。自從那天之後,他女兒就變得喜怒無常,就連基本招呼也不跟別人打了,要是有老師和同學問她近況,就好像會惹她生氣一樣。之後,她便變得更加的不愛上學。」

「有跟她的父母反映過嗎?」

「據她母親的回答,繼父拿了新人獎之後,令她對寫作感到很大壓力,加上來年便要應付公開試了,導致心理狀態不佳。這樣想來,其實像她母親這種有頭有臉的商人,為了面子不報警也是很正常。不過,我總覺得事情不簡單。」

「我同意。」

「不管怎樣,這都是我班的事端,希望我早日能解決事情,免得麻煩你了。」


結成下班回家後,推開大門,又見少女正看著窗外發呆。她的眼神變得柔和安穩,不像在後巷碰見她的時候一樣驚恐萬分。

可是結成想了想,這個女生在自己家住了一段時間,總感覺她缺乏了些甚麼。他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對,她從來沒有任何要求過甚麼。她不看電視,也沒有手機,也沒有偷用他的電腦。她最常做的,除了呆在他身邊,就是坐在窗邊發呆。

「妳有甚麼嗜好嗎?有沒有擅長的事?」

「我不想被任何事情束縛。」

少女看著窗外,很淡然的回答道。結成聽不懂,嗜好怎麼會是一種束縛呢?於是他便換個問題。

「妳……有甚麼想要的嗎?我可以給妳買。如果妳想要一部手機的話,也可以買給妳。」

她轉過頭來,燦爛的微笑。

「不用,我最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了。」

就是這一種態度,讓結成感到無比的安穩。她從不奢求甚麼,也從不過問他的事。只要讓她容身這裏,她便會日夜守候著他,每天歡送他上班,然後迎接他回家。

「你呢?你有沒有想要的事?」

結成想了想,大概是人長大了,不再是十多歲的少年,所謂嗜好,還是需要金錢付出換來的,實在不明智。更重要的是,長期處於自卑狀態之下,人便會變得不想爭取。沒有目標,沒有幻想,有的就只是不甘和不安。

「我最想要的,也已經得到了。」

結成說畢,又走了上前,親了少女的咀唇。現在的少女已經不再腼腆,而是很熟悉的為他拉下褲鏈,然後撫摸著他的胸膛。結成解開她身上的鈕扣,好讓她雪白的肌膚浮現眼前。他的目光從她腰間往下移,那雙本來滿佈傷痕的腿,已經康復的不見瘀傷。


這個時候,結成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喂?」結成馬上把少女輕力推開,走到洗手間裏接聽電話。

「現在有空吃飯嗎?」理華在另一端說著。

「呃……現在?」結成有點氣喘的說道。

「對,我買好了材料,上來你家煮吧。」理華突如其來的說道。

「上我家?可是……」

「不驚喜嗎?我在樓下了。」理華的聲音語帶興奮。

掛上電話後,結成彷徨地在客廳內來回走動。縱然家裏住著的少女青春可人,他卻沒有心理準備做出失去理華的抉擇。但是,他也不想失去這個溫柔的避風港。

「是女朋友吧?」少女不帶半點悲傷,很淡然的問道。

「對不起……」結成一下子,對二人都充滿了悔疚。

「我沒事的。」少女重新扣好鈕扣,然後走向大門。

「對不起……」結成低下頭說。


少女微笑了一下,便開門而出。她沒有苦苦哀求,沒有死纏爛打。因為她知道,要是結成真的覺得對不起她,自然會留住她。不然,她糾纏下去也是徒勞。

在大堂離開時,少女看見了拿著幾袋東西的理華。

「曾小姐,妳又來探望男朋友嗎?」

「是啊,最近都沒空理他,今晚要補償一下。」

少女放慢了腳步,偷聽著他們的對話。

「是嗎?我還想提醒你們纏綿的時候不要那麼忘我,最近鄰居都跟我抱怨呢!恐怕是樓上新婚那對夫婦吧,鄰居都聽錯了,我會向他們解釋一下。」

理華的臉頓時失去了笑容。這個時候,少女才想起自己身穿的正是理華的衣服,便不敢作聲,低著頭的急步走過,害怕被理華發現。

「大概是搞錯了吧。」理華一下子又像變臉一樣,燦爛的對保安大嬸笑了。「那麼我先上樓去,再見。」

少女在離開大廈的瞬間,回頭看到了這個虛偽的笑容。虛偽得如此駭人,而且還虛偽的如此熟悉,像極了她成長過程中遇見的某一個人。


大概是太久都沒走到街上,忽然間,人來人往的環境吵鬧讓少女感到一陣嘔心。

「嘻嘻、哈哈……」

「真的啊,我親眼看見那個男人去了嫖妓……」

「昨晚的愛回家真好笑!」

「甚麼?海南雞飯賣光了?我等了半小時!」

少女驚恐的捂起耳朵來,急腳離開。

「那個女孩做幹甚麼?」

「咦,你看,那個女孩沒穿鞋子……」

「為甚麼她好像甚麼都沒帶就跑出來呢?連手袋都沒有……」

她走的愈來愈快,匆忙地尋找著那熟悉的角落。

「古裝劇?很期待呢,是下星期一首播吧。」

「嘻嘻……哈哈!」

「這是最新型號的手機,厲害吧?」

「大概是搞錯了吧。」

「對不起……」

「大概是搞錯了……」

「對不起……」

「大概是搞錯了……」


理華虛偽的笑容再次浮現於少女腦海之中,她跑進了那個熟悉的後巷裏,放開了捂著臉的右手,彎下腰便嘔了一地穢物。這種熟悉的咀臉,少女早就已經見過上千次,但仍感到無比的嘔心。

胃部一下一下的抽搐著,讓她吐了兩三次,她瞪大了雙眼,定睛看著眼前的嘔吐物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後巷之中,舒服了一點,頭腦也慢慢的清醒過來。

「喵……」後巷的盡頭,傳來那頭花白色的貓的叫聲。貓兒定睛看著她,她也看著貓。曾幾何時,少女認為自己與這頭貓之間有著一絲聯繫的。直到她看到了後巷盡頭放著的幾個罐頭,她才明白到,就算她消失了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別的人補上她的位置。少女心裏其實明白,自己只是令人安心的工具。一切的幸福只是暫借,不應多貪,現在不過是打回原形而已。

因為這個世界就算少了誰,也能轉動。


理華和結成坐在餐桌前,低著頭各自的吃飯。

「這道菜好像不夠鹽呢,下次要留意一下才行。」

理華很用力的演著戲,裝作平常一樣找話題。

結成依然默不作聲,害怕自己會禁不住說了不該說的話。

「關於結婚的事,我和媽媽已經找到了幾家不錯的婚紗店,我們之後去試,好不好?你甚麼時候有空?」

「何時都可以。」結成繼續低著頭,淡然的回答。

「你還在生氣嗎?」理華很柔和的問道。

「生甚麼氣?」結成裝作若無其事的反問。

「我不是有心隱瞞你的。徐秀華是我中學朋友,所以他知道我的名字怎麼唸。可是日子久了,人們也對名字這回事不那麼執著。看到我名字的人,第一個反應就是唸成『理驊』吧,要是我糾正他們的話,人們便會覺得我裝模作樣。上大學後,我就想通了,其實叫『理驊』還是『理花』,也不過一樣。」

結成沒聽懂,也沒興趣聽她累贅冗長的解釋。

「其實長大了後,誰也不會在乎真正的你是怎樣吧。漸漸地,就會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誰,也懶得再向別人解釋。」

結成繼續低著頭吃飯。

「那你呢?你有隱瞞我的事嗎?」理華忽然問道,嚇得結成動也不動的愣住。

「都沒關係了。我們結婚後去哪裡度蜜月呢?英國好嗎?」

理華接著便是自說自話的談起其他話題來,結成呆呆的看著她,心想這個人是不是瘋了。但是,他也無法解釋甚麼,因為理華手上沒有實質的證明,他便不會主動自首。窗外漸漸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

「下雨呢。」理華看著窗外,「夏天就是這樣,老是下雨。這一晚我可以留在這裡過夜嗎?」

結成才想起那個無家可歸的少女。

「不行!」結成衝口而出的喊道。

「呃?」

理華驚訝道。

「啊……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指……」結成才發現自己露出異樣。

「沒關係。那你等下替我洗碗碟可以嗎?我現在就打車先回公司。」

「還要回公司嗎?都這麼夜了。」

「嗯。」理華強顏歡笑的說,然後拿起手袋就起行,

「結成,我最大的成就是和你一起。所以,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守護你的。」

為甚麼?為甚麼她要突然說這樣的話?是在諷刺嗎?跟我這種廢人走在一起,算得上哪種成就?結成如此的想著,眼睜睜的看著理華離去。

這一刻,他只想馬上找回那頭無家可歸的小貓。他提著傘跑到街上,才想起了自己根本不知道有關那個女孩的事。她的名字是甚麼?她的年齡是多少?她常去的地方又是哪裡?他全都不知道。

就好像跟理華走在一起幾年了,也沒察覺到她父母是怎樣唸她名字一樣。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條和少女相遇的小巷。他再次在一個下雨天走到那裏去。果然,少女就像當日一樣,抱著那頭花白色的貓坐在地上。

「為甚麼妳又坐在這裏淋雨呢?」

「因為這樣你才能找到我。」少女低著頭,結成看不清她的臉。

「妳是笨蛋嗎?萬一我不回來找妳呢?」

其實結成氣的不是她,而是變成人渣的自己。

「你不來,是因為你的原故。但如果我不在這裏等你的話,碰不見你就是我的錯了。」

結成聽見,腦袋一片空白,然而雙眼卻流出兩行淚來。

「為甚麼要為了我這個廢物……」結成蹲下來,有點歇斯底里的喊道。

少女抬起頭,淚光讓她的眼睛看起來一閃一閃的。她再次伸出了手,撫摸結成的臉。

「因為,這個世界也就只有你想要我了。」

結成的淚水頓時像湧泉一樣溢出來。他拋下了手上的傘,擁住眼前這個少女,放聲大哭起來。

「我是人渣……我是人渣……」結成一邊喊叫,一邊靠在少女的肩上抽泣。

這份貼身的體溫是結成唯一的救贖,也是他唯一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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