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貓: 九、遠眺
【九、遠眺】
徐秀華聽了嘉欣說的話，兩人都感到極為震驚，整夜也睡不好。他第二天精神恍惚的走到學校，迷迷糊糊的處理行政工作。
「求求您了！」今天不是那對夫婦，而是一個少年穿著便服跑到學校求見黃老師。
「沒商量，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怎可能告訴你有關她的事？」
「我有她的手機號碼，這是證明！」
「這不代表甚麼。」黃老師試圖打發那個少年離開。
「她平常是絕對不會不上線的！直到我上次回校跟校隊練習，看到她的父母找您商量，我就知道出了事。我求求您了，告訴我她發生甚麼事！」
「程朗，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有點像跟蹤狂嗎？而且我不明白，為甚麼你要執意知道她的事。」
「不再快一點救她的話……我怕……」
「我勸你還是趁著別人不在教員室的時候，快點停止這個話題。你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將，別人聽見會以為你是個變態。我還有事要找校長商量，你快點走吧。」
黃老師拿著一疊文件就離開了，少年握緊了拳頭，憤怒的盯著黃老師的背影。
「可以跟我說一下嗎？」
徐秀華見自己工作得心不在焉，便過去想要幫一下這個少年。
「我們去飯堂聊吧，我請你喝汽水。」
徐秀華和程朗站在飯堂的一角，看著操場的田徑隊成員練習。
「老師，您相信嗎？我不知道那個女生的名字，但是我肯定她出了事。」
徐秀華聽著，也猜到是有關那個失蹤女孩的事。但由於黃老師說過不能向學生洩露事件，免得引起恐慌，便裝作一頭霧水的看著少年。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大概是中五上學期的事……」
程朗看著操場，聊起了關於那個女生的事。
程朗是級內，不，是全校最有人氣的男生。他是籃球隊隊長，身材健碩，擁有一身陽光膚色。每天下課後，他都會跟著校隊成員在操場練習，旁邊總是圍繞著一大群女生，爭著看他練習，又請他喝汽水，替他換毛巾。那個時候，程朗便變得沾沾自喜，自覺所有女生都是圍著他轉一樣。偶爾他也有一腳踏兩船的時候，甚至是一腳踏三船也曾試過，然而每一次，女生都會選擇原諒他，甚至是覺得自身有問題，反過來要他原諒。對於他劈腿，整所學校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不覺得有問題，因為每個人都覺得程朗的條件很好，受歡迎是很合理的事。
然而，過了兩三個月，程朗注意到飯堂長期每天都坐著一個很文靜的女生，但從不偷瞄過他練習。那個女生皮膚很白晢，有著烏黑的長髮，身形高瘦，看起來有點弱不禁風。她總是坐在飯堂的最遠處，安安靜靜的寫故事。起初，程朗誤會她也是來偷看自己練習的其中一個女孩，但日子久了，才發現她真的從沒正眼看過他。
她的世界只有手上的筆和原稿紙。
「妳在寫甚麼呢？」
有一天，程朗終於忍不住要撩一下那個女孩。他買了運動飲品，坐在少女的對面，試圖挑起話題。
「難不成妳也是來看我的嗎？」
少女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寫自己的故事。
「妳在害羞嗎？有空我們可以像這樣喝喝汽水，聊聊天。妳天天都在這裏嗎？我大概七時才能回家，那時妳還會在嗎？」
「你是誰？」少女再次抬起頭，眼神有點不好的看著他。
「哈？」少年張大了咀，「妳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還是在嘲諷我？也是呢，上個月跟Victoria分手的時候，確實鬧了很多傳聞……」
「沒關係，反正你說了，我也不會知道你是誰。我要專心寫故事了。」
「妳呢？妳是誰？」
「我叫小玉。」少女很淡然的回答道，沒抬頭再看他一眼。
「阿朗！別撩妹啦，小休完結了！」隊友在遠處喊道，程朗便只得跑回去練習。
回家的時候，少女已不見了蹤影。之後幾天，少女都沒出現。
第二個星期，他又見到了少女的身影。
「我們又見面了。」程朗裝作熟稔的走過去打招呼。
女孩再次抬起頭，像是初次見面一樣看著他，
「你是誰？」
「哈？妳不記得我了？」
程朗心想，自己長得那麼帥氣，從來沒有一個女生會忘記他的長相。這個女生肯定是捉弄他的。他有點生氣，於是故意反問她。
「那妳呢？妳又是誰？」
「我是美絹。」
「妳少騙我！妳分明是小玉。」程朗很爽直的回話。
「嗯？你知道我寫的小說嗎？我有對任何人談過嗎？真奇怪……」女孩這時才有興趣的抬頭認真看他，「我有見過你嗎？」
「看來妳是真不知道我是誰……我是程朗啊，籃球隊隊長，這下子總知道了吧？」
少女皺起了眉，眼神有點微妙的看著他。
「怎麼了？喂，到底妳是誰？」
「你是籃球隊隊長又怎樣……」少女一臉疑惑的看著他，程朗才發現答不上來。
總不能說因為自己很受歡迎吧，他看著這個少女，心想她真是難應付。
「小玉是我之前寫的故事裏的主角。這次的小說，主角叫美絹。」
程朗看著她的原稿紙，其實對於小說這回事不感興趣，但是為了撩妹，便勉為其難的問了幾句。少女的雙眼頓時像發了光一樣，冰冷的臉孔緩緩掛上了燦爛的笑容。她談起了一個很特別的喪屍故事，內容是是一個女高中生，運用心理攻勢控制了一大群黑幫大漢，在充滿喪屍的世界裏形成一股勢力。女高中生手無寸鐵之力，卻成了該區最強的領導人。故事也牽涉了很多有關人性和政治的事，程朗聽了之後，覺得這個少女很有趣。
「我也很喜歡喪屍片呢，像是那齣美劇，還有韓國電影……」
「不一樣的吧？」
「妳有看嗎？」
「有啊，我甚麼劇都看。因為，我很喜歡故事。」
少女雙眼發亮的說道，然後甜絲絲的笑了。程朗感到這個女生對故事的愛，比起那些迷妹對他的愛還要深厚。這確實是個奇怪的女孩。
由那天起，程朗天天下課後都會找空檔過來聽少女說故事。在她幻想的世界裏，都繽紛有趣。她看待程朗的態度也是與別人不同的，她對他沒有一絲仰慕，而是覺得平起平坐的一起談話，不拋媚眼，也不矯揉造作。然而，她說的盡是故事，從來都沒說過有關自己的事。
不知不覺間，程朗很傾慕這個女孩，對她的世界充滿好奇。他想每天都聽這個女孩說故事，自然的打鬧，也順道分享一下自己過去的感情生活，讓少女取點靈感。但是，他從來沒打算追她，因為他自覺自己是個情場浪子，無法給予眼前這個好女孩幸福的。他唯一想做的，就像是遠眺一樣，在很遠的地方觀看她的幻想世界。
徐秀華聽到這裏，想起了中學的時候，自己也像這個男生一樣，遠眺著理華，天天期盼看到她的小說。他望著程朗，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妳到底叫甚麼名字？」
「不重要吧。我的人生很沒趣的。」少女說這話時，神情有點憂傷，程朗便不敢追問下去。
二人之後交換了手機號碼，程朗只用了「飯堂女」作她在通訊錄裏的名字。沒空見面的時候，少女便會發短訊給他，內容還是離不開她寫的故事。
「阿朗，你聽說嗎，我們這級有個同學的家長贏了全港的文學比賽新人冠軍，還上了不少報紙！」
某天回家的路途上，籃球隊隊員跟程朗去書店買教學練習時，便聊起了這事。
「嗯？是嗎……」程朗走到了書架，拿起了一本銷量第一的書，「你是說這本嗎？《喪屍備忘錄》。」
「對，就是這部小說！很威風啊，你看一下我的手機！網上討論區都很多人在談論這件事，說他的作品有活力，引人入勝，還吸引了很多年輕讀者。就連這些名作家都大力稱讚他，說他的小說不但有趣，還具很高的文學造詣。那個家長肯定因為這部作品發達了！它在每間書局的銷量榜裏，連續幾個星期都佔據了第一！」
程朗聽見，臉上便露出了微笑，馬上就拿了一本去付錢。他覺得她一定會感興趣的，決定下次見面的時候送她一本。
然而，從那一天起，這個女生消失了。她沒有再在飯堂裏出現過。於是程朗趁著小休的時間，走過了每間課室尋找她的蹤影。
終於，有天他在三樓的走廊盡頭看見她。她看起來比之前消瘦了不少，看起來走動雖然很平常，但是擁有多年運動經驗的他，一眼就看穿了她腿受了傷，只是強忍著。
他跑上前，用力的從後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陣叫痛，程朗才發現原來她的手臂也受傷了。
「妳為甚麼不來飯堂了？為甚麼受傷了？」
這是程朗有史以來頭一回這麼緊張一個女生。
「我沒事。」少女低著頭，想要躲避他的目光。
「妳少騙我！」程朗把她拉到一旁，抽起了她的長裙到膝蓋的位置，看到了她一對小腿都是瘀傷。
「誰打妳的？」程朗很大聲的喝道，嚇得走廊的人都紛紛回頭看過來。
少女沒作聲，握緊了拳，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算了，妳不想說也罷。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程朗看到她哭的樣子，感到很心痛，也不想迫她說甚麼。
「啊，對了，我買了一本書給妳，本來打算在飯堂送給妳的，不過難得見面了，現在就送妳。」
程朗拿出了書，遞到少女的眼前時，她神情變得憤怒的看著封面，淚珠更是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不喜歡嗎？沒關係，我留著，反正我也未讀過。妳別哭了，好嗎？我不想看見妳哭……」
「我以後都不會寫故事了。」少女抬起頭，用著不甘和忿恨的眼神看著程朗說。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妳突然不見了，還被人打了，現在又說不寫故事。是不是被男朋友打了？」程朗彎下腰，很擔憂的問道。
「一個沒能守護自己寫的故事的人，沒有資格寫下去。」少女盯著地板，低聲說道。
「妳在說甚麼呢？慢慢告訴我好嗎？」
「我就連賣了多少本、有哪個讀者寄過信給我，也無法知道。出版社都是人渣……他也是人渣……他們合夥的！」少女抽泣著說道，「沒人信的……因為我才這個年紀……」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正當程朗想要追問的時候，學校響起了上課的鐘聲，「妳下課後在飯堂等我啊，那時候我們再談。」
「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再寫下去了。但是，最後一個故事，我一定會好好守護它的。然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類了。我會像一頭野獸一樣活下去。」
少女說著莫明其妙的話，程朗看她情緒不穩，便拍了拍她的肩。
「詳細的事，妳等下課後再來告訴我。」他放開了手，沒多想就回了課室。
那個女生最後還是沒有出現。有時候，程朗在遠處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一次比一次的消瘦，走路更是愈來愈不穩。然而每次他想要追上去的時候，就失去了她的影蹤，或者剛巧有事離不開去找她，一直到了暑假。
「然後呢？因為她身上的傷，你就猜想她會有事嗎？」徐秀華追問道。
「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是有天完了籃球隊的練習，我看見她鬼鬼祟祟的拿了東西走進教員室，然後兩手空空的跑了出來。那時候有很多隊友在我身邊，我便不好意思去追她。暑假開始之後，我悶得發瘋，就讀了那本暢銷書。徐老師，您知道我發現了甚麼嗎？」
程朗從書包裏拿出了書，交到徐秀華的手上。
徐秀華一看，果然是那個繼父的作品，內頁還印著他的照片。出版的是一家小型出版社，難怪人人都說出版社和這個作家因此發了大財。
「您知道我發現了甚麼嗎？這個故事不是他寫的，而是那個女生寫的。這就是她說過的喪屍故事，女主角叫小玉。」
徐秀華愣住了，看著甚是難過的程朗。
「我應該早一點發現的……她的傷肯定是那個男人打的！老師，我求您快點報警好嗎，我真的好怕她被打死了，她不會無原無故的不回我的訊息，甚至不上線……」
徐秀華思緒變得混亂起來。他把所有的事串連起來，又把書揭開幾頁來看，果然，文筆跟那份謎之原稿紙的內容像極了。原來，《貓之夢》就是她對程朗所說的最後一部作品。
「原來那疊原稿紙是她寫的……」
「甚麼意思？」程朗瞪大了眼睛，看著秀華。
秀華沒說下去，整個人震驚的說不出話。
「我變成貓之後，逃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山丘，看著一遍遍美妙的日出日落。沒有人認出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也再沒有人記得我的故事。忘了吧、忘了吧！我已經捨棄了身為人類的身份。沒有喜歡的事，就不會憂傷。忘卻前塵，方能逍遙自在的活下去。永別了，這個充滿渣滓的世界！我不再是人類了！我終於脫離枷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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