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初見】


柳如是第一次執筆寫小說的時候,她只有十歲。那一年,她的父母正式離婚了。她自小都跟著媽媽同住,跟爸爸幾個月才見上一臉,父女的關係甚是陌生。而她的媽媽則是個生意人,常常忙著應酬,遺留她和說不好廣東話的外傭姐姐在家中。從小學同學的口中,她得知了自己的家庭狀況是與眾不同的。小學同學的家長也開始紛紛謠傳她的母親是因為搞外遇才導致離婚,亦因此令同學們都厭惡柳如是,不願意跟她走得太近。

柳如是從小就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只能下課後到圖書館看小說。如果說「看小說」是「聆聽」的替代行為,那麼「寫小說」就是替代「說話」了。柳如是從這兩種行為中找到了與外界溝通的方法。小說的作者不會像同學們一樣批評她,而她也不會因為寫了小說惹上麻煩。

沒有小說的話,柳如是早就不能生存下去了。與其說寫小說和看小說是她的嗜好,倒不如說這是她生命中割不走的一部份。




「叫爸爸吧。」某年,媽媽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來到家裏跟柳如是打招呼。

「爸爸……」

柳如是抱著小說,盯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人就是同學口中的第三者嗎?媽媽真的搞外遇了嗎?柳如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很恐怖,存在太多無法確定的事。唯一能讓她感到可靠的,只有手中緊抱的小說,還有房間裏放著的原稿紙。

「妳喜歡看書嗎?妳在看甚麼?」繼父蹲下來,拿走了她手上的書,「魯迅寫的《吶喊》?」

繼父眉頭一皺,心想到,這不應該是一個小朋友該讀的小說。



「妳……真的有讀懂這本小說嗎?我可以推薦更好的書給妳……」

「不懂的話,上網搜一下就行了。」

小女孩的口氣像是個大人一樣,讓繼父感到驚訝。

其實小孩子的思想沒有大人想的那麼單純。他們早就被成年人的世界迫著瞭解很多事情,被迫著長大。

「妳自己會寫小說嗎?」繼父問道,「爸爸我在出版社裏工作的,也是作家喔。我們可以交個好朋友。」



交朋友?在柳如是的世界裏,不曾出現過這種事。她不懂反應,便頭也不回的抱著小說跑回房間裏鎖上門。有時候,她看見繼父會偷偷的在夜裏潛入自己的房間裏,偷看自己寫的文章,他臉上盡是驚訝的神情。但是她還是心存高度的戒備,不敢隨意打開心扉。她把被子蓋過自己的頭,裝作看不見的轉過身入睡。


柳如是第一次遇見徐秀華的時候,她只有十四、十五歲。那一年,因為她在作文的功課裏寫了有關強姦的橋段,被黃老師拉了去教員室訓話。

「柳同學,妳是有甚麼不快嗎?還是有不愉快的經歷?」

黃老師旁邊站著的是社工陳小姐。那時候已經是放學後,教員室內沒有學生,就連老師也沒幾個。

「我真的沒事,這個部份就只是一個橋段、一個情節而已,並不是我故事裏的主旨……」

無論柳如是多努力的解釋,成人們仍然無法相信。因為她寫的東西實在太不符合年齡了,大家都開始謠傳她的背景不單純。

有同學說她被強姦過,又說她做過援交,甚至最難堪的是傳她和繼父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千萬個奇怪的傳言就因為她寫的故事而誕生,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其實連初戀都未曾試過。她只是透過一齣齣有趣的電影、電視劇和小說,瞭解成年人的世界,經過反思後,構成了屬於自己的故事。成年人就是這麼古怪,過著黑暗可怕的生活,卻強迫小孩子單純無知。



「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反正學校推薦給學生看的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也沒幾部是兒童適宜的。故事就只是故事,不用那麼嚴肅認真吧?」

那時候,柳如是很尷尬的站在教員室裏,竟然有一個新入職的男老師走過來搭話。

對於柳如是而言,這個年輕的男教師就像是童話裏的王子一樣,忽然闖進了她的世界。

「徐老師,這是我和我學生之間的問題……」

那個時候的徐秀華資歷不足,沒能幫上甚麼,就被社工和黃老師打發走了。


被老師和社工糾纏了半個小時之後,柳如是終於能回家。她疲憊的挽著書包走到地鐵站裏,在月台上,她再次碰見了下班的徐老師。

徐老師沒注意到她,而是安靜地看著手上的書。柳如是還記得那本書是《偷書賊》。柳如是本來想上前向他搭話的,但是看見徐秀華很專注地看書,便不敢打擾。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别人的夢。」


那個時候,柳如是沒有戀愛經驗,也不認為自己對師長的心動是戀愛。因為這是禁忌。她只知道一點,就是她每天下學後,都想和徐老師乘上同一班的列車,瞄一下他在看甚麼書,然後去找同一本書來看。彷彿二人暗地有著聯繫一樣。

要是上前搭話會怎樣呢?徐老師定然不會對自己有興趣,因為她只有十五歲,還只是個寂寂無聞的中學生。她覺得,徐老師只對他手上的書感到興趣。從那天起,她立志決定要成為最出色的作家,等到有天,徐秀華會在書店裏買她的書,知道她的名字。

為此,她甚至主動跟本來關係疏離的繼父聊了起來,談起他在出版社工作的事。

「這是妳的女兒嗎?你之前跟我說過,她想成為作家?」

一個光頭的男人,抽著煙坐在柳如是和繼父的前面問道。

「是的,她真的很有才華……」



「多少歲了?」光頭男子顯然對她寫甚麼沒興趣。

「十五歲……」

「十五?」光頭男子呼了一口煙,「那妳有在網上寫故事嗎?有沒有粉絲專頁?」

「有的,但並不是常常寫……」

「多少個粉絲?」

「六百多?我忘了……」

「才六百而已?」光頭男子再次抽了一口煙,他對她寫過甚麼、有沒有才華不感興趣,「柳如生,這樣子我很難辦。」

「可是她寫的作品真的很優秀,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沒這個時間把所有作者寫的小說都讀一遍。」

「不如這樣……」

柳如生緊握拳頭,然後把繼女推出房間外,鎖上辦公室的門,跟出版社的老闆獨自談了兩個小時。

回家後,繼父告知柳如是,說是因為她寫的故事並不符合她的年齡,於是二人想了個方法,先用繼父的名義出書,等到她的小說得到迴響,屆時再公開她是作者的身份。

只有這個方法才有可能讓柳如是的作品面世,所以她縱使覺得事有蹺蹊,也選擇了默默接受。

由那天起,柳如是每天下課後都會坐在飯堂裏,寫著一個個沒人知道的故事。她記得,等到籃球隊練習完畢的時間,就差不多是徐秀華下班的時候。她便會匆忙的收拾好書包,跑過去地鐵站看他一眼。她幻想著,徐老師不會喜歡任何女人,只是單單愛書。而她的夢想是寫出徐秀華會看的小說。


柳如是的小說一本本的面世了,但還未得到巨大的迴響。直到一天,同學們都傳出徐秀華結婚的事,還邀請了好些認識他的學生去觀禮。柳如是看著同學們的臉書,從相片中發現徐秀華的妻子是個矮小、可愛、相貌娟好的女人。那個女人看起來笑容可掬,跟自己形成強烈對比。柳如是陰沈虛弱,身材高瘦,跟「可愛」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

「原來徐老師喜歡那類型的女人。」

柳如是這樣想著,就慢慢地放下了對他的幻想。她也不再奢望他有天會讀到自己的小說。


終於有天,柳如是的小說成功了,拿下了文學比賽的新人獎,擊敗了許多頗有人氣的新人作家和明星作家。她急不可待的想認回自己的作品,卻低估了人性的醜陋。當日友善的繼父,原來是個狂躁可怕的大人。生母目睹這暴力血腥的一切,卻因為柳如是的年齡尚淺,而迫使她讓步。

她恨自己只有十七歲。年輕是一種原罪。要是十七歲當科學家,人人定然會稱讚她是天才;但是當一個作家的話,就會質疑她是心理變態、小孩子裝大人。她最恨的,是自己只會寫故事,除此之外,她其實極為無能。

直到有天她發現真的不能在這個家裏待下去,出於人身安全的考慮,她必須要離開。她想起了那個無法達成的遺憾。她把自己最後一個故事塞進了徐秀華辦公座位的書架上。《貓之夢》是她寫過最混亂的故事,因為寫的時候,正值最低迷的時期。她知道,這並非她最得意之作,但會是她最後一個故事。她深信對方是徐秀華的話,不論故事好壞,他一定會先把故事看完。

柳如是沒有寫下自己的名字,因為這都已經不重要了。從前,她想讓徐秀華認識自己,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後,她就只是單單的想給他看一下自己寫的故事,僅此而已。哪怕他一輩子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存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匆匆的留下了最後一個小說,便開展了她的離家大計。她決定要逃去一個沒有徐秀華、沒有繼父,而自己沒有寫作才能的世界。她想要忘記痛苦的過去。


那日下課後,柳如是沒有再等徐秀華下班,而是早早的回了家。她在後巷裏,她看到一個撫摸著野貓的男人。那個男人的眼神,流露出不輸她的寂寞。

如果說徐秀華是神聖得不敢接近的人,眼前這個人便是平凡得可以擁抱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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