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貓: 十七、愛

【十七、愛】

柳如是公開了身份之後，引起了社會的巨大迴響。大部份人的意見都批評她繼父的所作所為，而家暴的事情也漸漸的從同校師生的口中流傳開去。柳如生隨後把她和結成的事向記者曝光了，引起了大眾注意。眼見復仇成功了，他才肯乖乖的簽字，跟她媽媽離婚。儘管如此，他已經回不去當初的日子了，身敗名裂的他無法再重回出版界工作。

結成因此遭受到報應。自從他和柳如是的照片被記者刊登出來後，他所屬的公司和住宅都有幾個記者待著。公司還因此收到了很多瘋狂的「正義網民」投訴，說他私生活混亂。同事們看待結成的眼光比起一開始還要惡劣，他們用著嫌棄的眼神瞪結成，在背後竊竊私語，卻絕不上前搭話，像是看到了污穢之物一樣。

「結成，你進來一下。」把結成叫到辦公房間裏，「本來你的私事，公司都不會過問太多，可是鬧出這麼大的風波，天天都有記者在樓下待著，影響到同事的工作……」

結成沒作聲，只敢低著頭凝視上司的辦公桌。他在心裏想著，為甚麼要向這些外人道歉，他們又懂得背後發生了甚麼？要是把這一切單純用「外遇」兩個字來歸納，恐怕過份籠統。



「而且對方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她不懂事很正常，你這麼大的成年人，為甚麼連你也……罷了，我不教訓你的私事了。你會不會被警察抓去調查呢？要是有警察上來公司的話，我們會很麻煩……」

「所以呢？所以我要低聲下氣的向你們道歉嗎？」

結成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向上司怒吼道，辦公房間出面的同事都聽到了，隔著玻璃看進來，上司便尷尬的瞧了瞧外面。

「你們都懂個屁？輪得著你們這些外人來教訓我嗎？」

男同事們在外頭見他情緒激動，便推門走進來想勸一下，



「老闆、結成，你們沒事吧？」

「我會辭職。」

結成很簡單的拋下了這句話，然後撞開了男同事，走回自己的座位工作。

「別這樣嘛……下班後，我們帶你去輕鬆一下。」

如今的結成，就只有那幾個在他心目中是「雞蟲」的男同事願意理睬他。




無法回到過去的，還有柳如是。暑假過了復課後，校門前天天都有記者站著。然而，這個社會關心的只是這種醜聞，卻很少人重新的欣賞柳如是的才能。而網民的著眼點，則放在「十七歲美少女」，以及她跟結成不清不楚的關係上。她就讀的學校、住址、和社交網絡等，都一一被網民「起底」查了出來。

「喂，柳如是，聽說妳是個大作家啊，賺了很多錢嗎？」

小息的時候，同學都不懷好意的向柳如是搭話。

沒有，出版社是吸血鬼，莫說是她本人一分錢都沒收到，就連她的繼父也沒有因此而發達。更可悲的是，柳如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賣了多少，更無法讀讀者寫來的信。對於自己的作品，她一無所知，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妳跟那個大叔過得好嗎」咀賤的男同學終於提到了羞恥的問題，「妳是他的誰呢？援交女友嗎？」

「妳知道他有未婚妻的嗎？記者都查出來了。」

「你們做了多少次愛？他那方面是不是很厲害的？」



柳如是沒作聲，只是緊握著拳頭，強忍著悲傷的情緒。因為，她知道自己做得有多錯多笨，同學們的話即使難聽也是無法反駁。她抬起頭，看到了課室門外站著的程朗。

「妳是不是跟出版社的老闆上床了，才獲得了出書的機會？」

這句話，觸痛了柳如是的心靈，再堅強的她也忍不住流下淚。

程朗看到這一切，卻沒說話，只是皺著眉頭看她和她的同學，過了一會兒，他還是低頭離去了。他沒有走進來為她說話，而柳如是也沒有因此驚訝。她知道，程朗對她的愛，未大得可以包容她的黑暗面。他愛的，只是當日在飯堂內，天真而雀躍的說著故事的她，而他是無法接納真實的她。

日復一日的要穿過記者人群衝到學校內，還得忍受著同學的冷言冷語，柳如是明白自己無法再留在這個學校了。由於柳家造成了太大的風波，還讓學校老師捲進事件裏去，柳如是最終被校方勸告轉學了。


外界如此紛擾，而現今的柳如是卻百無聊賴的蹲在家裏。她離開了原校，等著轉校的這段空窗期間，生活無聊得有點過份。她躺在床上，回想著這既複雜又瘋狂的兩個月。她無精打采的走到書桌前，想要為著這段往事寫點甚麼，卻發現內心凌亂的寫不出文章來。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讓人心理上反應不及。她放下鋼筆，決定要走到街上整理思緒。

不知怎的，她緩緩走到那條熟悉的後巷裏。貓不見了，那個男人也不見了。想起來，那個男人現在過得好嗎？有跟女朋友和好嗎？柳如是回想起那個人，心裏有點感激，也帶點抱歉。



「妳還來這裏幹甚麼？」

回過神來，那個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後，

「妳現在不是挺風光的嗎？報紙、電視都見到妳。之前就沒聽妳說過妳是大作家。倒是我，因為我和妳的照片曝光，就連工作都沒了！」

結成看起來甚是憔悴，沒剃鬍子，頭髮也像是好久沒剪過，而對待自己的態度也不像從前溫柔。

「是來嘲笑我，看我有墮落嗎？要不是因為妳，理華不會離開我。」

結成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好，他承受不了自己對理華的愧疚，便把所有罪名推到柳如是身上，讓自己覺得好過一點。

「妳這個臭妓女，任誰都可以上的妓女。」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少女的話提醒了他，到底是誰奪走了她的初夜。王結成便閉上了嘴，沒再說難聽的話。


二人走到了附近的茶餐廳裏吃飯，氣氛跟從前截然不同。柳如是看著狼吞虎咽的結成，漸覺得他很可憐，卻又可憐得令人覺得嘔心。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跟一具空殼沒有分別，行屍走肉的活著。那時候會跟著他回家，大概是因為那時候的自己太軟弱而已。人心變得寂寞空虛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哪怕只是一陣微風，也能把玻璃吹破。她在懊悔著自己做過的蠢事。

而結成也發現，自己對著這個少女再沒有半點心動。是因為跟她發生過關係而失去幻想，還是因為自己的心境變化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內心變得空蕩蕩的他，這段日子裏跟著男同事們不知道召了多少次妓。他試圖從召妓中填補內心的空虛，卻發現只會讓他更清醒的感到痛楚。沒有一個女人是可以跟理華相比的，也不能像貓一樣讓他感到安心。沒有一個人是屬於他的，他甚麼都無法擁有。更可怕的是，他看著眼前相同的這個少女，感覺徹底不一樣了。她現在是有血有肉的柳如是，再也不像他的貓了。這就是為甚麼他當初從不過問貓的往事，要是失去了距離和幻想，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

「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你家生病了？」

柳如是看著窗外，聊起了同居的那段時光，

「你不敢把我帶到診所裏去，因為我沒有身份證，而你也害怕被警察抓。那個時候真的感到很不安，卻又從那份不安中感到自己真實的存在。恐懼、不安、寂寞、和傷心，都會把你給我的小恩小惠放大得讓我感激不已。那時候你捧著一堆藥物回來，我真的很感動，感動得想哭。但是現在的我連半點感覺都沒有了。」

「妳到底在說甚麼……」



結成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個人果然是作家，說著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曾經我想要一輩子待在你身邊，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真是瘋狂又可怕。人心真是難以觸摸，就連自己也猜不透。當我在電視看到徐老師的瞬間，我就馬上從『你』這個夢醒過來。我記起了自己到底是誰，是個怎樣的人。」

結成沒作聲，因為他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呢？你曾想過一輩子跟我在一起嗎？」

遺憾地，少女還是開口問了。

「對不起。」

結成低下頭，又咽了一口飯。對此，他也感到了一絲的不好意思。

「你前度女朋友說得很對。你其實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而已，證明自己有能力去擁有些甚麼。但事實上，你根本不想擁有我，也不想擁有她。就算我天天躺在你身旁，也換不到你的心。你誰都不想要，你只喜歡你自己。所以到最後誰都離開了你。」

「妳懂甚麼……」咀硬的結成卻沒有反駁的餘地。

「我真希望你有天學會愛上別人。」柳如是看著結成，微微的笑了，「我是認真的。」

柳如是沒等到他吃完，便放下了錢，獨個兒離開了茶餐廳。最終她也不知道結成的名字。踏出門口的瞬間，她頓時感到豁然開朗。

結成的腦海中重播她最後的話，不約而同的跟理華分手那天說過的話一樣。他根本不知道怎樣去愛人。


結成獨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家，只有陣陣酸臭的啤酒味和一堆空罐陪伴。為甚麼自己不能愛上人呢？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一直以來，都是社會告訴他應該要的是甚麼，然後他就跟著說想要。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真實想要些甚麼，想走一個怎樣的人生。他只會羨慕可靠的兩位哥哥，討厭能幹的後輩同事，妒忌優秀的前度女朋友。但是他自己的定位應該是怎樣呢？應該當一個怎樣的人呢？要愛上怎樣的人呢？他全無概念。

他躺在沙發上，動也不動，他才有點體會到那時候貓躺在這裏的感覺。那個時候，貓沒有了方向，沒有嗜好，沒有夢想，連電視都不想看。現在自己也感到迷失的時候，他才有一點兒明白她。

突然間，結成的手提電話久違的響起。

「阿成，是我。媽媽最近的身體不好，你有空的話，就去照顧一下她吧。」

哥哥打電話過來，叫他去探望住在老人院的媽媽。親戚間早就知道了結成的醜事，也知道了婚約取消。結成沒想過，這個時候竟然會收到了哥哥的電話。雖然哥哥的對話中沒有明確的流露出關心，但是他知道，平白無事的話，哥哥是不會主動找他的。


第二天下午，結成拿著一堆生果走上了老人院。那裏的景況嚇倒了結成。人最後的光景實在殘酷得可怕。他看到了一群等著死的人組成的集中營。有好些老人家，甚至已經喪失了記憶和意志，像個野獸一樣吃飯和睡覺，或是痛苦地呻吟。

「阿成，你來了？」結成的媽媽看到了他，雙眼像是發亮一樣。

「是的，媽媽。」

王結成媽媽：這個是我最小的兒子！

媽媽跟旁邊床位上躺著的老伯介紹他。

「李伯，是時候去吃飯啦，我推你出去。」

姑娘走了過來，想要推走李伯，李伯卻指手畫腳的指向結成的媽媽，

「等會兒才回來跟女朋友談戀愛啊！」

女朋友？甚麼時候媽媽談戀愛了？結成看著媽媽，也笑瞇瞇的向李伯揮手。

王結成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你跟理華分開了嗎？阿強都跟我說了。」

媽媽很快的又回復了一臉嚴肅。結成點點頭，二人沉默了幾分，他便拿起橙來，剝給媽媽吃。

「李伯是妳的男朋友嗎？」

「哈哈，都是這裏的人說的笑話而已。不過我們的關係確實很好，我們天天都聊天，有時候還會牽牽手。」

結成依然無法理解這一切。都這個年紀了，談甚麼戀愛呢？

「聽說李伯以前的老婆很年輕就過身了，他有九個兒女，靠他一個人養大的。真的很厲害，他從前是開鐘錶店的。有時候他精神狀態好的話，都會跟我說他打拼時的威風史。」

結成沒作聲，剝著橙皮，心想這個老頭兒女都有九個了，為何還那麼頑皮。

「或許我們都只是利用對方，延續著未了的心願而已。」

媽媽看著自己的腳趾尖，很淡然的說出了最重要的話，

「到你老了的時候，就會知道有很多事，再努力也達成不了。就只能像我們這樣，找個跟自己生命不相關的人，延續自己從前沒完成的心願，彌補遺憾。」

結成聽著，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聽懂，只知道自己莫明其妙的感動得哭了。他回過頭，想要強忍淚水，卻看見了李伯床頭放著的一張結婚照。那幀黑合照，載著了他完成不了的心願。他只能用力的一次次牽起結成媽媽的手，去一點一點的彌補那個永遠都填補不了的遺憾。聽姑娘說，有時候李伯甚至不願意放手，要姑娘們過來分開他們。

人人都說，老人院內發展的感情，都是因為寂寞而生的慰藉，是為了堅強的生存下去。然而，只有走到人生最後那個階段的人，才明白這一切。

「現在有甚麼想做的話，就趕緊去做吧。」

媽媽說了，便拿了一片橙放進口中，很淡然的面對這個沉重氣氛。

甚麼才算是愛呢？結成仍然不清楚。但他知道，這一刻他很想向理華道歉。他好害怕，自己會毀了理華的一切。


探望過媽媽之後，結成便跑到去理華的辦公大樓，呆站了一整夜，等待理華下班。

臨近午夜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一場大雨來。結成走到了大廈的門口，靠近簾篷站著。

「小伙子，你在等人啊？」

當夜班的保安大叔向結成搭話。

「算是吧。」

「一定在等女朋友呢？」保安大叔笑瞇瞇的說。

結成沒作聲，只是焦急的站在大門前，不斷探頭等待理華的身影。

「真是幸福啊……」保安大叔自說自話。

「嗯？你說她嗎？」

「這個當然，有人在等著自己的話，肯定幸福。」大叔依然笑瞇瞇的說著，「但是，到了我這個年紀的人便會明白，其實像你這樣，心裏有等著的人，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說畢，保安大叔便走回大廈裏巡邏。我幸福嗎？結成正要陷入沉思的瞬間，理華正好步出這棟大樓。


「Jennifer！妳回家嗎？我送妳。」

結成還未來得上向理華打招呼，她身後便有另一個高大的男子追了出來。那個男子穿著西裝，戴著名牌手錶，提著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公事包，外表裝扮有點像外國回流的人。

「這麼客氣？不用啦，我去坐地鐵就好。」

「反正我也要去停車場拿車，順道車妳回家吧。對了，妳想吃宵夜嗎？我工作了一整晚也沒吃飯，一起去吃好不好？」

「也好。」

理華甜絲絲的笑著說，看來已經放下往事。

結成不敢說話，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那個男人替理華打傘，二人拐了個彎走向停車場的路，消失在大雨之中。這一刻，結成微笑了。他沒追上去，而是覺得放下心頭大石一樣，兩手空空的走了出大街，任由身軀濕透。只要知道理華幸福就好了。


看著他們背影消失的瞬間，結成好像開始有點明白甚麼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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