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誇張哦?』凌因眨巴著眼。

『姑且說來聽聽吧!』巫千緒雙手交叉,坐直了身,洗耳恭聽。

阿雪站了起來,在書桌的一個抽屜裡,拿出一件東西,然後又坐了下來。

她把一個相架放在桌上。

凌因一把就將相架拿起來,湊到眼前看。





『咦?為什麼是一張畫啊?』凌因笑著說,『是你小時候畫的嗎?』

『嗯?』

巫千緒也把頭湊了過去看,但盯著那幅畫,又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有些泛黃的畫紙,被封了一層膠,明顯是想好好保護這張有些年歲的圖畫。畫裡面用不同顏色的蠟筆,畫了幾個人,他們背後還有一間屋子,大概是一家人的意思。

凌因仔細再看了看,也察覺到了奇怪之處。





她和巫千緒早就猜到阿雪的父母大抵是不在人世了,那畫裡面一男一女的大人,應該就是阿雪的父母。而站在他們倆旁邊,那個長著皺紋的老人,不用說就是香婆了。

但......凌因和巫千緒面面相覷,沈默了片刻,才雙雙看著阿雪,手指指著圖畫上的一點。

『阿雪......這個是誰?』

畫上一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旁邊,還站著一個小男孩。

阿雪深呼吸了一下,伸出手指撫摸著小男孩那一張笑臉。她的動作是那麼的輕柔,好像要是太用力了,就會傷著那張用蠟筆描繪出來的小臉。





『是我細佬。』

『已經不在了......』

凌因和巫千緒都愣了。

阿雪還記得,細佬走的時候才七歲。

她記得,那時候,爸媽已經去世了好幾年。她們兩姐弟在婆婆的照顧下,漸漸回復了正常的生活,一切好像又好了起來。

那時候,婆婆照看著洗衣店,她和細佬倆就自己上學。阿雪和細佬上同一家學校,和洗衣店只有幾條街的距離,加上附近都是認識的街坊,婆婆自然就放心讓他們自己上學了。

放學後,她會牽著弟弟的手回家。回家梳洗完,他們會乖乖地坐在櫃檯裡做功課,從來不用婆婆擔心。

阿雪的成績很普通。說句心底話,她對讀書沒有多大的熱情。但她知道,多讀一些還是好的,便就這麼讀著。





但細佬不同。他很聰明,很喜歡學習,經常拉著讓阿雪讀一些高年級學生才會看的故事書給他聽。

他最喜歡聽各種童話故事。

那時候,他坐在一張矮小的圓凳上,頭靠在阿雪的腿上,一雙眼溜溜地盯著姐姐手上的書,聽得津津有味。

阿雪和婆婆總是打趣著說:『細佬!以後我們家就靠你了哦!』

然後那矮小白皙的孩子就會拍著胸脯咯咯地笑道:『嗯!包在我身上!』

然而,細佬沒辦法履行他的承諾。

他甚至沒能好好長大。





…...都怪我。

那個冬天,細佬感冒了,婆婆替他請了假在家裡休息。那天,阿雪親了親弟弟的額頭,和婆婆揮了揮手之後,便一個人上學了。

那天早上明明是個晴天,可是要放學的時候,卻下起雨來。

放學鐘聲響起,阿雪在課室裡,望向窗外密密麻麻的雨,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身體一直都比較虛弱,如果淋了雨,應該會生病,然後婆婆就會很擔心。

站在學校門口,有一個住在附近的小朋友說要給她打傘送她回家,阿雪鬆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正當她們打算離開學校的時候,阿雪就看到細佬跑進了學校鐵閘。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咧著嘴跑到自己身邊。

『姐姐!姐姐!我帶傘來接你了哦!』





阿雪的朋友見有人來接他,便揮手道別離開了。

細佬臉紅紅的,笑得很燦爛。阿雪知道他想自己誇他,便笑著說:『細佬真棒!』

但又想起,細佬可是因為感冒才留在家裡的,便蹲下來問他:『不對,你感冒好了嗎?婆婆怎麼會讓你出來?』

『咦?你怎麼才穿這麼一件?!』

她摸了摸,才發現他連那件薄薄的長袖衣服都是濕的。

『外套呢?怎麼沒有穿?』阿雪從口袋裡抽出自己的手帕,『不是還撐著傘嗎?怎麼會都濕了?!』

『嗯嗯—』細佬搖搖頭,『有穿的,不過剛剛送出去咯!』他咯咯地笑著。





阿雪都顧不上再問他些什麼,連忙拿手帕往細佬的臉蛋、頭髮和衣服印了過去,然後又脫下自己的毛衣外套蓋在他身上,手一張,把細佬抱了起來。

『傘子小,雨大。姐姐抱你,你得把傘拿好哦!』

『嗯!』

平日如果阿雪抱細佬,他一定會用手緊緊地摟著阿雪的頸項。但此時細佬卻是專心一致,努力地用兩隻小手握著傘柄,眼睛一直往上盯,確保傘就在姐姐頭的中心。

那樣他最愛的姐姐就不會淋到雨了。

細佬還讓自己抱著他去了一趟附近的小公園。到了那裏,他到處張望了好一會,自言自語地說著:『不見了,不見了。』

回家後,剛好看見婆婆全身濕透的往店門口跑來,她用外套覆蓋著一個小袋子,藏在心口旁,瞪大著眼愕然地看他們倆。

『阿弟!你怎麼跑出來了?!』又瞧向阿雪,『阿雪,婆婆正打算回家拿傘去接你......』

『不用不用!阿弟很乖!阿弟給姐姐撐傘!』

那小傻瓜還在阿雪懷裡仔細地查看她的校服,摸了摸她的頭髮,滿意又驕傲地說:『婆婆你看!姐姐一點都沒濕哦!』

當天晚上,他就發起燒了。

婆婆折騰了一個晚上,阿雪也跟著忙活了一個晚上。

她不肯睡,就坐在細佬床邊,一直用一對小手吃力地擰著一條大毛巾,然後捂在細佬的額頭上,又學婆婆那樣隔三岔五的摸摸他的臉,看看是不是還那麼熱。

深夜,婆婆喚醒了不小心睡著的阿雪,叫她留在家裡,然後婆婆就抱著細佬去醫院了。

細佬在醫院留了幾天,阿雪就在家裡躺了幾天。婆婆說她身體弱,熬了一個晚上,身體撐不住了。

那幾天,婆婆給阿雪請了假。她一直想跟婆婆去醫院裡看細佬,可是自己身體虛弱,而且婆婆怕她去醫院的話會容易被其他人感染。那她就只好一直留在家,看著婆婆來回兩邊跑,瘦了一圈。

每天,婆婆都匆匆忙忙地回家,忙活好一陣,給阿雪安排好三餐,又匆忙地跑出去。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婆婆回家後,沒有忙著跑去廚房給細佬煲粥,也沒有急著拿細佬的衣服去洗,而是徑直走到阿雪的房間,坐在阿雪的床上。

她背對著阿雪,好長的時間,一動不動。

到最後,婆婆終於開口了,聲線嘶啞地說著:『......阿弟沒了。』

『雪啊......阿弟他......沒了。』

阿弟沒了。

沒了。阿雪知道,是死了的意思。

死了。阿雪也知道,是以後再也不會回家的意思。

細佬死了。

阿雪剩下的,唯一的......

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姐姐、姐姐』那般甜膩膩、軟綿綿地叫的細佬,死了。

阿雪覺得身體裡剩餘那一點點的力氣,都沒有了。

以後,再也見不到細佬了,就像她再也見不到爸媽一樣。

但細佬就只是發了一場燒啊......

她也經常發燒的啊,不是隔兩三天就會好的嗎?

一滴淚從眼角淌下,滑進髮鬢之中,然後又一滴、再一滴......很快,枕頭一隅都濕透了。

她的眼裡卻是空洞的。

那個時候,她透過眼裏那層霧,模模糊糊地看著天花板......

她那時候想——好想、好想能夠看穿天花。

好想、好想看穿天空,然後看一眼天堂......

細佬是不是到那裏去了?

耳邊的一聲的喊叫,把阿雪硬生生地從回憶裡抽了出來。阿雪有些怔忡地看去,看見巫千緒眼淚鼻涕直流的樣子,突然又沒那麼傷感了。

而坐在隔壁的凌因則用手掩蓋著臉,那手掌遮不到的下巴,掛著兩滴淚。

在巫千緒的鼻涕快碰到嘴唇時,阿雪千鈞一髮間把兩張紙巾拍到那行鼻涕上,才鬆了一口氣。

巫千緒呼呼地擦著鼻涕,『阿雪......嗚嗚,你真勇敢!你是我的偶像!!嗚嗚......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慘......』

阿雪看到巫千緒哭得這麼傷心,完全沒有平常那霸氣的模樣,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不是想讓你們哭的......』她微皺著眉,又遞去了兩張紙巾。

雖然都哭了,但凌因就冷靜許多。她擦了淚,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看著阿雪。

『但是,就算是這樣,跟我們和不和你做朋友,又什麼關係?』

阿雪聞言,又低下頭。

『有關係。』

她咬了咬唇,『是我害死細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