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係。』

她咬了咬唇,『是我害死細佬的。』

『如果......如果不是要給我拿傘,他就不會自己一個人跑出來......』

『不會淋雨,不會發燒......不會死。』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咬著唇,不讓它們掉落。





『他怕我淋雨,怕我生病,是他替了我啊......』

她記得細佬去了之後,婆婆的一個遠房親戚來了,說要來幫婆婆料理店裡的事情。因為那親戚在香港沒有住處的關係,婆婆就讓她在家裡住下來,說等事情都料理完了,就送她回去。

一天晚上,阿雪尿急在床上醒來,聽見那個親戚對婆婆說話。

阿雪對那個親戚沒有什麼好感。但她看得出那個人對婆婆挺好的,而且婆婆有她幫忙的時候,也不會那麼辛苦。所以阿雪平時也沒有表現出自己不喜歡她的心情。

她剛想邁出房門的時候,聽見那個親戚提起了自己的名字。她不敢開燈,不知道為何,不想讓她們知道自己醒了。於是她躲在門邊,伸出頭,聽著她們說話。





那個親戚說,讓婆婆將自己送到孤兒院去,叫婆婆不要再照顧自己了。

她說,不要再淌這渾水。

阿雪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後來的話,她卻都聽懂了。

『這孩子,就是個掃把星!』

阿雪瘦小的身體不住抖了一下。





『你看!父母死了,弟弟好端端的也死了,家裡唯一一個男丁啊,你本來以後是可以仰仗他的嘛!那孩子不是因為要給他姐姐送傘,怎麼會發燒?怎麼會死?唉,她身體弱,那淋了雨,該生病也是她啊?這不是、這不是替她死了嗎?!』

阿雪盯著婆婆的背,因為她就只能看到她的背。

阿雪覺得,這幾天,婆婆那本來直挺的背,好像駝了一些。

婆婆聽著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背一直在微微地顫動著。

那個親戚還想繼續說的時候,婆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指著門口,叫那個親戚走。

她從來沒有聽過婆婆那麼冷漠地說話。

她說,她們之間沒關係了,以後也不用再見了。之後那個親戚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不住地嘆氣,收拾東西之後就走了。





阿雪聽到婆婆在哭,但她沒有出去。

那個晚上,她一直忍著尿,聽著婆婆在客廳裡那低低的啜泣聲漸漸淡去,聽著婆婆進來看自己,輕輕地替自己蓋好了被子,聽著婆婆終於進了房關了門......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去了廁所。

之後,阿雪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過那位親戚,也沒有聽婆婆說起她了。

『所以,你是信了?』

阿雪第一次看見凌因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很冷淡,好像帶有些怒氣。

阿雪有種小孩子做錯了事情的感覺,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也覺得,你是掃把星,所以害死你弟弟了?』凌因冷冷地看著阿雪。

巫千緒也沒有見過凌因這般模樣,戛然止住了哭泣。

『好吧......』

『那麼阿雪,我問你,你弟弟當時是因為什麼發燒的?』

阿雪紅著眼,『是因為給我拿傘......』

凌因搖頭。

『如果真的要算,那麼有幾個原因。』

『第一,他生病了,卻從家裡跑了出來;第二,大冷的天,外套卻不知道去哪了;第三,在見你之前,就淋了雨。』





阿雪呆呆地看著凌因。

『如果一定要找誰來付這責任的話,好,我們來算個明白,算個清楚。』

『來算算是誰害死了弟弟。』

巫千緒徒然瞪大了眼:『喂,你......』

凌因卻沒有理會。

『當時,婆婆應該在家裡看著弟弟的,但弟弟卻跑了出來。阿雪,是不是說,婆婆應該為弟弟的死負責?』

『喂!!』





巫千緒嚇得一掌打向凌因的手,『你在說什麼啊!』

但凌因只是摸了摸手臂,頭都沒轉一下,仍是直勾勾地盯著阿雪。

『你弟弟說,把外套送了出去,那我們就權當他當時把外套送了給一個有需要的人。那麼,那個收了你弟弟外套的人,是不是也得對你弟弟的死負責?』

阿雪沒有作聲,垂下的睫毛顫動著,她開始明白凌因在說什麼。

『之後,你弟弟拿了傘來找你,明明是拿著傘的,卻渾身濕透了。那麼,是不是說,他自己也得對自己的死,負上責任?』

阿雪聽到這裏,瘋狂地搖起頭來,『不,不是的,不是......』

『阿雪......』

巫千緒看著阿雪那個茫然的模樣,眼眶又紅了。

這些話,大概不會有其他人說了。

誰會對一個人說,要給她算清楚是誰害死了她親愛的人?

這些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刺進阿雪的心,血淋淋地剖開阿雪的陳年傷口。

但巫千緒知道,凌因為什麼要說這些。

阿雪的傷,沒有好過。

她的傷口,雖是隨著年月結痂了,但其實裡頭埋了一些碎片。

這些碎片,在她呼吸的時候,刮著她的內臟,隱隱地發痛,每分每刻都提醒著她——

她有一處傷。

阿雪靠著床邊,縮成了一團。她一個勁地搖頭,眼神渙散,哽咽著喃喃自語。

『婆婆、婆婆是給細佬買糖,細佬他不願吃藥啊......不吃藥就不會好......』

『那個人他,他也不知道細佬感冒,他一定是很有需要......』

她瞅著地板,柔軟的髮絲凌亂地散落在臉頰兩旁,垂落的睫毛都被淚水沾溼,簌簌顫抖著。

『還有、還有細佬他,他跑出來給我拿傘,那是因為,是因為......』

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拳頭在膝蓋緊握著。

『是因為他愛你啊!』

凌因終歸是壓不住自己的哭聲。

『婆婆沒有錯,那個人沒有錯,弟弟沒有錯,你當然也沒有錯!』

『這生死的事情,是婆婆、是你、還是你弟能控制的?』

『都是該死的命運啊!』

凌因說出這話的時候,狠狠地瞪了一下窗外的天空。

『你說,如果、如果弟弟知道他這個愛你的舉動,居然令你覺得自己是掃把星,怪責自己,他會怎麼想?』

她將臉埋在手心內。

『你這不是傷他的心嗎?他得多、多傷心啊......』

說完,凌因哇的一聲哭出來。

她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哭,尤其是這種發出聲音的哭,但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像是能感受到已經去世的弟弟的心情,凌因哭得很傷心。

阿雪怔怔地看著埋首在手臂裏痛哭的凌因。

藏在心中的鬱悶、困惑、自責......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通通衝破了層層的枷鎖,混作一團,最後都化成了淚水,一滴又一滴,不斷從阿雪的臉上劃下。

巫千緒愣著扭去左邊看看凌因,又扭去右邊看看阿雪,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於是她想著想,也哇地一起哭了。

她哭著哭著,還大嚷:『那遠房親戚在哪,我去打她一頓!』

『說得自己好像神似的,她知道個屁!』

『就是,淨說些沒用的!』

『啊你也是,人家說了,你就全盤接受嗎?你腦子用來幹嘛?』

巫千緒用手指戳了一下阿雪的額頭,『喂,你要是有那本事,拜託你多和那些十惡不赦又還在世上丟人現眼的人站一塊,看剋不剋得死他們?』

亂七八糟的哭聲、喊聲、噴鼻涕聲、和模糊不清的呢喃聲此起彼落,一直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到了傍晚,有人敲著她們的門,巫千緒才拖著沈甸甸的身體起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