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1 卓天焚 7月3日

甦醒的瞬間。
時間從靜止中開始流動。
遙不可及的一切開始逐漸回歸。
    
       不知何時,我已經離開了那個我一直存在的現實世界,置身於陌生的空間。
       這裡是一片寂靜的「空」,黑沈沈的、沉寂的、空空的、無限的、無際的,所有感官和外界的刺激像是被封鎖了一樣,我幾乎什麼也感覺不到。
       在一片焦慮不安下,我出現了想創造的欲望……我必須創造些什麼,我必須感受些什麼,擺脫這裡什麼都沒有的感覺,不然我將被這裡的空寂活活地吞噬掉。
       創造……創造……創造吧……




       但創造些什麼呢?在我的記憶裡,有什麼值得被創造出來呢?
       在我開始檢閱自己的記憶後不久,一幅幅包含著我的畫面繚繞著我快速閃過,打破了這裡的空寂。照道理說,它的速度應該快到令我眼花撩亂才對,但我不但沒有這樣覺得,我甚至清楚知道這些畫面就是我一生的記憶。
       我是不自覺地把記憶創造出來了嗎?
       這樣想的時候,一把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好久不見。」
       我轉過身,看見血淋淋且頭部有點扭曲的霜朝我微笑著,加上她赤裸著的全身,十分恐怖。我轉而看向自己,發現自己同樣是全身赤裸的狀態,大概是因為這裡沒有溫度,不會出現缺乏衣服而感到冷的情況,所以我才沒有意識到吧。
       這時候,我發現自從我來到這個神秘的空間開始,我再也沒有為所謂的「異常」感到奇怪和驚訝。儘管我一直以來是個相當理性的人,從不相信童話神話或者任何宗教和靈異現象,但我也許早已在接二連三的衝擊中,習慣了接受異常的現實了吧。莫名其妙的頭痛和撕裂聲、莫名其妙地被揍、莫名其妙地看到霜消失、莫名其妙地遇到神秘的音零、莫名其妙地被霜砸到、莫名其妙地看到了她的記憶、最後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奇怪的空間,接下來發生什麼也不值得我驚慌了。
       冷靜,冷靜地去面對吧。 
       我問:「我們現在還活著嗎?」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我已經死掉了,也正因如此,我擺脫了那種令人痛苦的日常輪迴……」霜在述說自己的死亡的時候顯得很輕鬆,初次相遇時那股悲傷感雖則仍然存在,但已然變淡了不少。
     「那……那就好……」我真摯地為霜感到久違的高興。




     「只是,很可惜……你仍然活著……」
     「是嗎?」
     「抱歉呢……未能殺掉你……明明都精準地砸在你的頭上了……」
     「比起這些……」我摸了摸我的頭,發現了上面的傷口,我問霜:「妳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嗎?」
     「現在的你或是和你說話的我,都只是靈魂的狀態,我們身處的地方也是和物理世界不同的靈魂世界,精確來說,是你的靈魂世界。」
     「哈?」
     「抱歉……哈哈……你一定聽得一頭霧水,讓我由頭說起吧。」我緊緊皺著眉,用心地聆聽霜的自述。「在我砸中你後,我仍然保留意識,並開始在不斷做夢,更精準地說,那是浸泡在記憶當中的感覺,從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死掉了。」
     「抱歉,讓我消化一下……」她的解說帶來了更多的疑惑,令我不得不打斷她一下。在短短半分鐘內,我的大腦從昏迷轉為清醒,再從清醒變得混亂。
       我開始在無限的空間裡來回走動,希望可以慢慢消化如此龐大的資訊。
     「還是……很難以置信嗎?」她跟著我一起走,走著走著,我發現這裡竟然出現一個時鐘,它由透明的物料構成,而且時針、分針和秒針運轉的速度卻慢得多。      




       這裡的時間流動與現實的時間流動不同嗎?
       我停下來看著霜,輕撫她滲血的秀髮,觸感是多麼的真實。「還是……很難以置信啊……」
     「不要緊,就像我夢見的那樣,你的記憶和力量會隨著時間甦醒的。」
       我向她說出自己的疑問:「妳怎麼確保妳在夢裡得到的知識,或是妳的記憶,是可靠的呢?」
     「因為這就像是有人告訴我一樣……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藏在我心中,告訴我哪部份的夢境是和現實一樣的,剛剛你看到的那個時鐘也是他給我的。」
     「這個神奇的空間也是他創造的嗎?」
     「這是被你用創造之力創造出來的喔。」
     「創造之力?」我所看到的記憶畫面也是因為它嗎?
       我再次嘗試運用這份力量,就像明晰夢般可以隨意創造和改變夢境,經過我的想像後,眼前出現了兩個椅子。雖然身體完全沒有疲累的感覺,我還是和霜坐了上去,椅子如我期望的那樣,承托著我們的身體。
     「真的很神奇呢。」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這些複雜的事情你早晚也會知道的……不過你還是想我現在告訴你,對吧?」
     「嗯,請妳繼續說吧……」
     「這些記憶中,還記載著另一條和現實相似的世界線,那個世界線有另一個我和你,也有自己所發生的事件,就像平行世界裡的另一條世界線吧。那裡和這裡一樣,我們都擔任著『角色』,所謂『角色』指的是有特殊能力,負責『創造』、『調和』、『破壞』的人,我是世界的調和者,而你就是世界的創造者。
       另外,一個完整的世界包含兩個小世界,創造者存在於一個,破壞者存在於另一個,正因創造者和破壞者的不相容或者相斥,才需要兩個世界。我們可以把兩個世界理解為兩個細胞,這兩個細胞隔了一層膜,緊貼在一起,在這層膜存在的時間裡,兩個細胞理應是分離的,是隔絕的,但隨著時間流逝,裂縫會在這層膜自動產生,使兩個細胞出現互相連接的地方,而調和者則負責保持兩個世界的平衡和穩定。」
     「即是負責修補裂縫嗎?」           




     「對,而我就是兩個調和者中的其中一個調和者。所有角色都由不同輪迴輪流擔當,當一個擔當角色的人的身體死後,角色的靈魂就會來到下一個輪迴的身軀內,令下一個輪迴接替他的角色。接下來,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我的身體死後,我的靈魂本應要繼續輪迴,我本應會失去所有記憶然後被放置在另一個身軀內,出生在世上,繼續擔當世界的調和者,但這一次的自殺我卻來到了這裡。」我將得到的資訊慢慢咀嚼,沈默片刻後,我點點頭,示意霜說下去。「現在我依舊是調和者,但由於身體的死亡,我喪失了調和者的大部分力量,不足以修補裂縫,因此現在兩個世界的調和只是單靠另一個調和者,如此一來裂縫的修補速度便跟不上自身產生的速度,世界沒法維持平衡。」
     「那接下來會怎樣?」
     「隨著裂縫增加,兩個世界將從時而連接變為持續融合的狀態,在融合的盡頭,創造者、調和者、破壞者也會融合,成為可以實現一切的神。」
     「融合?融合的意思是我會死嗎?」
     「就我所知,由於創造和破壞的對立性,創造者破壞者其中一位將會消失,或者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會死,而活下來的另一位將保留意識成為神。」
       怎麼這麼複雜,這是我一直生存的世界的世界觀嗎?
       也許是思考過度,疲累的感覺開始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只要越去思考,疲憊感就越重,但並不是身體上的疲勞,而是精神上的。
       現在,遠處的東西顯得越來越模糊,我發現我的視野在逐漸縮小,我們身處的空間好像在崩塌和消失。
       我問霜:「怎麼回事?」
     「這個空間來源於你的創造之力,現在只不過是你急需休息,不要擔心,只要你想,我們還會再見的。」 
       看著霜纖弱的身影在漸漸扭曲,淡淡的哀傷佔據了我。
       對於這個想拯救我的人,我未能為她帶來真正的幸福,但至少,現在我可以作出微不足道的補償,說不定可以減輕她的痛苦。
       我用意志力支撐著快要崩塌的意識,儘管四周已經開始變得朦朧,變得黯淡無光,我仍然聚精會神奮力想像,最終在一切陷入一片漆黑前為她創造了一個沒有受傷的身體。
       這就可以了……我安心地接受疲累的沈睡。
       這個不是現實的世界在離我而去。





甦醒的瞬間。
時間從靜止中開始流動。
遙不可及的一切開始逐漸回歸。

       嘟嘟嘟……這是生理監視器的聲音嗎?
       我張開眼睛,頭上是雪白的天花板,我的脖子雖然有點僵硬,但我還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東張西望,環顧四週。
       毫無疑問,這裡是醫院,我大概是被霜砸昏後被送到這裡來。
       被從高處俯衝而下的人砸中腦袋後,我依然能醒過來,我的身體也太難死了吧……
       醫生很快便來了,他看到我的甦醒後表現得很激動,想必他對我身體的快速治癒能力感到相當好奇吧。可惜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緊急事故,他不得不依依不捨地離開。
       身體恢復得非常快,很快我已經能自行下床,行動自如。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被評定為良好後,我被要求為霜的自殺案提供口供,除了那些超自然的部分外,我都誠實地把我知道的說出來。

       口供錄得還蠻順利的,在黃昏時間,我便被允許離開。我在家附近下了車,拖著沈重的身軀走回家。
       我每走一步,便把眼前的小石頭踢前一步,石頭每一下的滾動,都有碎石從它身上滑落。
       很快,我便發現了四周的環境和我的記憶並不吻合。




       真的如霜所說的那樣,世界融合了嗎?
       但即使這樣,這條熙來攘往的街道還是一如以往的嘈雜啊。
       小店裡客人和店主的講話,公園裡小孩子的嬉戲,小巷裡不知道誰的叫囂,這些都是多麼令人沮喪和失望的噪音。
       霜死了,但也僅僅是死了,鳥兒沒有為霜的死而鳴唱悲歌,地球也沒有為此而停止轉動。
       心中的煩厭越積越多,在超過臨界點後轉變為憤怒。
       這個世界真是令人討厭……
       所有東西都糟透了……所有東西都沒有意義……但為什麼還持續著?為什麼還沒有結束?
       可惡!

       突然,小石頭被一隻穿著校鞋的腳定住了。
       我警惕地往上看,最終撞上音零的視線。「卓同學,該如何打招呼呢,現在處於晚上和下午的尷尬時間……黃昏好呀,卓同學。」
       我抑壓著滿腔鬱悶,冷靜下來。上次和她的交談並不算愉快,但現在我還是想靠她多了解點現狀。
       我問:「學校有發生什麼嗎?」
     「學校選擇冷處理了,老師們都假裝沒有發生這件事。」音零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這座逐漸衰敗的城市一直以來也不鼓勵思考。
       我說:「畢竟公開試也快到了,我想大家不會,也不被鼓勵去思考和在意這件事吧?」




     「雖然老師沒有主動提及,但同學們還是挺熱衷於討論這件自殺案件的。」
     「畢竟她的死是富有娛樂性的,自然能成為城中熱話。」
     「你的想法相當負面呢。」
     「以往,每天也有多於一人自殺,那麼慘無人道的現況社會卻無動於衷,這樣說吧,因為一切都是在計畫之內,在這裡自殺是再平常不過的風景了……但是昨天,墮樓的少女,砸到一位路過的少年,既驚悚也富娛樂性,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件在計畫以外,所以社會開始出現小小的混亂,政府官員表示遺憾,每個人在社交媒體上打一句rip,當然也有人開始宣揚他們應對壓力的可笑對策,但這些又怎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思考呢?」                 
     「那麼你覺得思考什麼,才是真正的思考呢?」    
     「近一點的可以是思考當中的起因,思考怪獸家長這個現象,稍微遠一點的可能就思考一下死亡哲學吧。」
     「思考哲學啊……換作是別人早就開始嘲笑你了……」
     「嗯,因為這門學科的地位早已破敗不堪,被視為無用的學問了。」
     「有趣的是,哲學無用本來就是哲學命題,要證明哲學無用似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們必須要用哲學來證明哲學無用。」
     「這樣未免太貪心了,他們始終要妥協,加個括號寫著『除此句以外』。不過,到頭來,人們所說的無用,指的是無實用和經濟價值,他們所說的哲學也不是指所有的哲學。」
     「但……你不覺得這是件好事嗎?」
     「什麼意思?」
     「有看過尼采早期的《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嗎?建構這些完美的形而上系統,難道不是為了逃避不完美的現實世界,聊以自慰嗎?現今世代,這座城市,不強調思考死亡,不強調哲學思考,難道不是證明了市民有意欲在現實找到價值,有能力創造美好嗎,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今非昔比,比起過去,現在這個注重實用性和經濟效益的時代下,人們更難選擇哲學。很多時,他們不是不去選擇哲學,而是沒有這個選擇。在這座城市裡,只有甘願當齒輪的人,才能擁有過得去的生活,因此造成了家庭壓力等因素,令哲學遭人唾棄。父母往往承諾子女,在以後工作的時候再重拾興趣,但又有誰能做得到呢?」
     「你是這樣想的呀,真的很有趣。」音零一副滿意的笑容。
     「什麼有趣?」
     「你好像很討厭這座城市,不,應該說是這個時代,嗯,好像也不對……你討厭的、憎惡的其實是整個世界吧?」她的笑容逐漸變得詭異。「討厭到什麼程度呢?這個問題可是相當的重要。」
       怎麼又是這種知曉一切的口吻?我再一次問起我上次沒有問到的問題:「妳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是音零。」又是這樣,她再次逃避我的問題。
     「不,我不是問你的名字,我是……」
       音零打斷了我:「快十二點了,狐狸先生要來抓人了。」這句話十分奇怪,令我愣了一愣。
       她趁機轉身離去,沒入黑暗之中,速度很快,我根本留不住她。
       我看了看天空,天色依舊是黃澄澄的,絕對未到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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