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1 卓天焚 7月8日
       我感覺到,一股耀眼的力量正在急迅地萎縮,陷入沈睡。
       不同於之前冒出的記憶,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感覺不太了解,但我還是大膽推測:這應該是一個創造者和破壞者互相感應的機制。
       為了驗證我的猜想,我對自己施展了破心術,看到了和凌晨所看到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不同的是,混沌之壁上的黑暗好像變淡了。也許,破壞者就如我所感覺的那樣,陷入沈睡了。
       就這樣,我懷著不好的預感,默默走進課室之內。
       從早上的課堂開始,大部分同學都沒有認真上課,而是暗地討論起有關世界末日的消息。原來有幾個赫赫有名的學者不約而同地公佈了有關世界即將終結的推測,只是因為科學家習慣使用比較謹慎和保守的措辭,加上沒有得到官方的確認,大部分同學依舊如常上學,有些人更是沒把它當一回事。
       大概和我一樣相信這個推測是真確的學生也不會上學了吧?

       不知不覺中,第一個小息結束了。我隨著隊伍來到禮堂坐下,不久週會便開始了。
       本次週會的主題多少受到霜自殺事件影響,內容主要希望幫助同學走出沈重的陰霾,可是老邁的牧師所作的演講顯然不討喜,一字一句交織成一首卓越的催眠樂章,在禮堂裡隨意地瀰漫著,即使是老師,稍有不慎也會如陷入浮沙般在美夢裡萬劫不復。




     「你們日常生活上會遇到很多試煉和困難,可能遇到魔鬼的試探……」牧師仍在滔滔不絕地說時,我離開了座位,朝著講台右方的梯階前進。
       黑暗之中,我在無人察覺之下登上講台。
       牧師看到我甚是疑惑,但我沒有理會這位可憐的老人,只是在桌子上拿起一個麥克風。
     「我,卓天焚,現在向各位宣告,世界即將終結……我將破壞所有,結束一切……」台下所有人從睏意中清醒,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時三刻不知道如何反應。「石霜若的死是一切的起點,她的死帶來了終結,作為世界末日的徵兆,揭示了這無可置疑的事實——這世界已經走到盡頭!」
       台下由寂靜醞釀成議論紛紛,各種細語此起彼伏……
       像是要堵住一切的討論般,台下響起一把聲嘶力竭的聲音,聲音的主人正在崩潰的邊緣,她說:「我警告你,不要消費死者,給死者基本的尊重!」隨著她的吶喊,台下不再有任何討論的聲音,再次回歸寂靜。
     「尊重?哈哈哈哈……」我對著這位霜的班主任林老師大笑:「作為她的班主任,妳可有尊重過她?在她被學業和家庭壓力下苦苦掙扎之時,妳可有為她伸出援手?」
     「在這個都市,每個人都有壓力,若就像其他學生一樣面對日常的壓力,根本沒有任何異常情況!」
     「『每個人都有壓力』難道就不是一種異常,一種病態嗎?」我憤而打岔她那試圖推卸責任的辯護。「作為一個教育制度的維繫者,一方面作為齒輪推動著制度的運行,一方面對制度的缺憾和腐敗視而不見,把這一種 『異常』正常化,無論如何,妳的沈默都對石霜若的死責無旁貸!」林老師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但被崩潰落下的眼淚堵住。
     「卓同學,石同學的死大家都覺得很遺憾,但這僅僅是一個悲劇,你不要作無謂的猜測和妄想。現在,請你離開講台。」講台下,訓導主任蔡老師如是說 ​。




     「『僅僅是一個悲劇』嗎?對你們而言真是方便的說詞啊……」我在廣闊的舞台上來回踱步,繼續我的演講:「石霜若明明被這殘酷的社會殺死,但她的死在你們這些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人看來毫無意義吧?對你們維繫的日常生活毫無影響吧?充其量只是飯後的話題和賺人熱淚的悲劇吧?」
     「我再重複一次,請你離開講台。」訓導主任的眼瞳裡起初兇狠的光漸漸黯淡起來,轉而出現一種懇求的意思。
     「這不僅僅是一個與你們無關的悲劇,世界上一個生命悲慘地殞落了,你們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溫習的繼續溫習,上班的繼續上班,彷彿只要與死亡保持距離,你們就能一直沈溺於日常的輪迴之中。但世界終結了,天端之際即將到來,全人類,無一可以倖免!你們這些俗人,都會隨世界終結而化為殆儘後的渣滓!」
     「夠了,這是最後一次警告,請你離開講台!」她提高聲浪,但是聲音不難聽出是顫抖的。
       我慢慢走到布幕旁,對台下的聽眾說:「看來你們需要一些神蹟啊……」我用創造之力憑空創造火焰,然後把它引導至布幕,把它燃燒起來。
       這熊熊烈火除了帶來地獄般的情境,還焚盡了人們最後一絲淡定,有人掩蓋不住衝口而出的聲音尖叫起來。
       禮堂裡被恐懼籠罩,在這混亂裡,我看到公平,無論是天驕之子,還是凡人一個,在神聖的我面前都顯得平庸,不知所措。
     「跟大家說個故事:在火雞飼養場裏,每天上午九點鐘主人都會給火雞餵食,經過數年的觀察,一隻火雞自以為找到永恆不變的規律,祂自以為主人總會在上午九點鐘給祂餵食。可是,在聖誕節前一天的九點,等待者主人餵食的祂被宰殺了。就這樣,是什麼令你們覺得地球會一直轉下去,你們那虛假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呢?現在,要來的終歸來了,久等的世界末日,我終於把它迎來了!
       有些事情大家有種共識不會說出來,現在就由我來告訴大家:這個世界爛透了!希望是萬惡之首,它不斷延長著人們的痛苦,掩飾著愚者的謊言!這個世界早應該面臨真實的終結和死亡,就像聖經裡神以大洪水懲罰人類,毀滅一切……
       但既然神不為,則人為之……




       這個世界,我滅定了!」我體貼地頓了一頓,讓台下的聽眾消化消化。
     「你們在接受了這個事實後,接下來就要考慮一些基本的哲學問題了吧。
       我的世人啊 !所有事物在死亡和終結面前都是脆弱的,都是無意義的。
       人類文明在無限的時間裡只不過是一剎那,無論是一個夭折嬰兒的生命,或是足以撼動目前為止的歷史的偉人,在這種尺度上,所有的生命就連塵埃也算不上……
       想想你們來到這個世界並存活至今的生命,它們有任何意義和原因嗎?你們一生做著社會所期望的事情,讀書、考試、打工、結婚、供樓,還有繁殖,把這種無意義延續到下一代,表現出來的只有一種極其不自由的悲哀,充其量可以看到社會賦予你們的意義,但這又有什麼用呢?這個社會將在世界終結裡死去,所有意義的賦予者將在世界終結裡死去。
       所以,你們不可能找到什麼人生的意義,因為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棋盤裡的棋子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令下棋者打發時間。同理,你們人生的意義亦只有依靠世界之外,一個永恆的存在者,也即是我,才得以實現!
       現在……依靠我吧!追隨我吧!被我的靈魂充滿吧!我在破壞掉這個世界後,將會成為救世主,拯救你們的靈魂!我將會把我的靈魂賜給你們,叫一切信我的不致滅亡,反得永生!」
       午飯的鐘聲在我預期中響起,無數雙眼睛在看著我,有些訴說著崇拜,有些透露出恐懼,有些展示出難以置信,但就是沒有人有膽量站起身來阻止我,我踏著寫意的步伐,悠悠地走下講台,離開了大禮堂。

       很快,我便穿過空無一人的停車場,來到校園的邊界。但正當我要踏出校園時,一把聲音叫住了我。
       聲音由身後一個陌生的女生發出,她披著一頭白色偏短髮,輪廓彷彿被上帝精心雕刻過般精緻,這般完美的美麗我肯定從未在現實見識過,但心裡卻湧現某種熟悉感。
       她跑到我面前,在我面前繼續喘氣:「呼……呼……」喘氣時柔弱曼妙的身體在劇烈起伏,臉色卻意外地沒有漲紅,依舊保持霜雪般的冰冷,白皙得拒人於千里之外。
     「妳……妳就是昨天那個……」
     「嗯,你的救命恩人喔……」
       我心底有無數疑問,甚至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於是便試著對她使用破心術,了解她這個人的一切。但出乎我所料,眼前這個人的靈魂清晰可見,靈魂外空曠得幾乎沒有被任何想法佔據。




     「讀心術嗎?」
     「什麼?」她的話如同一道閃電直劈我頭頂,正常人理應不可能察覺到屬於靈魂世界裡的靈光。「妳如何察覺到的?」
       她淡淡地說:「大概,這是種直覺。」
       直覺?我再次端詳眼前的少女,一股龐大的既視感油然而生,在一瞬間淹沒了我。我沒有反抗和掙扎,任由自己被她那深邃美麗的眼睛吞噬,動彈不得,只有我的意識被放逐到兩個摺痕下的深淵當中,尋找棲息在其中的答案。
     「妳的名字是……」
     「我全名比較長,你可以叫我折夢。」 
       折夢……
       聽到這個名字,眼前的影像和記憶重合,我終於想起所謂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我曾經夢見過她……
       斑駁的記憶擅自拼湊起來,彷彿形成了熊熊烈火,燃燒著由時間和負擔構成的冷漠冰霜,令被風蝕的夢境和感情開始久違地悸動……
       我想起了和她的第一個夢境。
       第一次夢見她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孤獨的我剛理解家人這個概念。
       在夢中,我走在一片冰涼的雪地上,仰望著同樣冰涼雪白的天空。
       夢在何時開始?我何以來到這冰天雪地裡?夢中的我並沒有深究,我只希望儘快走完這一趟。
       但在我的想像下,雪地的白色在不斷延伸,似要吞沒剩下的黑暗。我的視野脫離我的身體開始追趕那不斷延伸的黑暗盡頭,但只要我的目光去得越快,那份象徵著終結的黑暗也縮小得越快。




       我放棄了,這根本永無止境。
     「你……寂寞嗎?」
       看著身邊的雪地紛紛出現並排的腳步坑,心中那份脆弱的情感再也掩藏不住。
     「寂寞。」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熾熱的感覺慢慢地湧了進來。我順著那雙潔白的手看上去,女孩的臉隨著我目光的對焦變得清晰。
     「哥哥,歇一會吧。」女孩向後望去,那裡竟然屹立著一間格格不入的小屋。 
       未等我答應,她便拉著我往後走。
       我有點擔心地問:「小屋裡會有其他人嗎?」
     「你希望有嗎?」
     「不……」
     「那就不會有了……」
       小屋裡的每個細節都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特別是那種遙不可及的平凡氣息。
       她一進門便走到一個淡雅的壁爐前點燃了火柴,從火焰中誕生的溫暖漸漸染滿全屋。在小屋裡看,雪地反射的白光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是種既神秘又溫柔的聖光。
       雖然隱隱地覺得這不是我此刻應該做的事,但我被這裡特有的溫暖征服。
       我和她坐在壁爐前,默默享受著虛幻但美好的幸福。




     「妳的名字是什麼?」 
     「折夢……」
       夢境的回憶到這裡便中斷了,令我不得不回到現實。
           
     「折夢。」在我呼喚她的名字時,一股熟識感再次侵襲了我。「我們找個地方聊一聊吧。」
       在她的提議下,我一路跟著她,先是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接著走到一處角落,掀起布幕才來到一間餐廳。餐廳被設計成神社風格,彌滿神聖的氣氛,但客人並不多,像是間隱世小店。
     「妳是這裡的老闆嗎?」
     「沒錯。」她領著我來到一間安靜的房間,然後做了一些食物端了上來。
       待她坐好後,我問:「妳……對我有印象嗎?」這是我心中目前最大的疑惑,她也曾經夢見過我嗎?
     「與其說是印象,倒不如說是種直覺……我就像是為了和你見面而活到現在的……這種感覺自第一眼看到你便有了。」
    「我對妳反而是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就好像是在我裡面,一個遺失多年的部分……我們,如果有的話,應該存在著某種共相……」
    「那大概是對世界的厭惡吧……我討厭著這個世界,討厭到『想殺掉這個世界的創造者』的這種程度吧,這也是我願意為之傾注一切的夙願……因此,我需要一個純碎的滅世主……」折夢的眼瞳如鏡般銳利地反映著我的臉,她沒再說話,只是注視著我,但卻彷彿在問:「你是那樣的人吧?」
       我的腦袋快速運轉,現實的景象在漸漸放慢。
       滴滴答答……那個下雨的晚上在我腦海浮現。
       那時候,我的手握住了霜的手,也推動了命運之輪,讓那一剎那成為一切的起點。




       雨越下越大,彷彿超越了想像的界限來到現實,化作洪水沖襲了這裡。噼噼啪啪,吊燈窗戶椅子都承受不住水壓,紛紛破裂了。
       眼前的她也許可以理解我,就像夢裡的那樣……她也許也是我畢生等待的一個可能性……
     「嗯,我不打算拯救任何人,只想要毀滅這個世界,破壞一切,不留下任何一點足跡。」危險的直覺淹沒了理性,就像那時候我握著霜的手一樣,這是我人生中第二個如此敞開心扉的對象。
       我說完後迎來她短暫的閉目不語,我想她應該在接受和處理這個資訊。
       接著她張開雙眸,深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眶裡鋪滿一層似有若無的淚水,像是一場滂沱大雨填平了可怕的深淵。
     「滅世主大人。」折夢意味深長地笑了,她說:「讓我當你的頭號信徒吧。」
       她笑起來的樣子再次勾起我那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令我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美貌,好長一段時間都不願移開視線。
       面對我毫不掩飾的直視,她也沒有抱怨和尷尬,而是用同樣的視線看向我。
       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彼此,在這份對視下,空間和時間都變得不存在。我們在灼熱視線的交匯處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只有我們的世界,一個讓我們從對方的眼裡確認彼此的世界。
     「折夢。」我率先開口呼喚她的名字。「我想再看一次妳的心。」
     「嗯。」
       我聚精會神,再次展開破心術。
       看到她的靈魂後,我再次暗自驚嘆:「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折夢的靈魂和我十分相似,都會發出雪白的光,只是她的靈魂外清晰得沒有一絲混雜。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或許,我可以把我的靈魂寄宿於她空曠的容器。這是一項比讀心更大且更危險的工程,畢竟憑我現在的力量,靈魂脫離了容器後會變得脆弱,必須在一定時間裡回到容器裡,但我還是決定告訴她我的想法。
       她朝我點點頭。「進來吧,我的滅世主大人。」
       雖然靈光可以輕易穿透她靈殼,但此時我整個靈魂的進入進行得不太順利。我嘗試擠壓那富有彈性的外層,卻只有不足一半成功進入靈幔的部分,經過多翻頂撞後她靈殼終於放鬆了不小,我成功進入。       
       過程中,她一副沈醉的表情,嫵媚動人地魅惑著觀察者每一絲心弦。是因為強大的直覺嗎?使得她對我靈魂的進入較為敏感。 
       現在我的靈魂處於她的容器裡,我對她說:「好了,妳感覺到我的存在嗎?我在妳裏面喔。」
     「原來被靈魂塞滿是這種感覺啊。」她像一個初嚐禁果的少女,回憶起過程的快感和刺激。
       考慮到之後我還要親身回到學校實行我的計劃,我沒有再多逗留便回到自己的身體。在我開始收拾背包,準備離開之時,她向我微笑告別:「拜拜,滅世主大人。」
       眼前的影像和記憶再次重合,昔日的夢境從沈睡中甦醒過來。

       自首次夢見折夢後,現實和夢境的界線變得不再明確,每逢睡覺我都能把之前的夢境精確地延續下去,甚至能在那個夢之世界裡隨意建構新的創造物。
       很快,這裡成為了我的歸宿。雖然大部分佈置都是由我親自想像出來的,但折夢時不時還是會提出相當有趣的提議……
     「你能創造出黑色的燈嗎?」
     「這不可能吧,因為黑色的光在物理學並不存在。」
     「不需要真實的也可以……」折夢朝我甜甜一笑。「只要看上去美好,是虛幻的又有什麼所謂呢?」

       在往後的每次見面,我時不時會和折夢聊一聊現實發生的事,我和她就像一對相依為命的真正兄妹。
     「這都開學第幾天了,你還是一個朋友也沒有交嗎?」在璀璨星河下,坐在我大腿上的折夢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
     「沒有,他們的想法都很愚蠢和幼稚……」
     「但你可要待在這所學校六年……」
     「嗯,大概會非常的無聊吧……不過……努力學習、考進大學、做個上等人,和馬馬虎虎地過完這一生,對於我而言,也沒太大分別吧……」
     「是因為,到頭來,人始終會死嗎?」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是這樣沒錯……」
     「你就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想做的事嗎……」
     「對,像是夢想什麼的。」
     「我想毀滅我那邊的世界……」
       原本我擔心折夢可能會對這個極端的夢想反感,但她卻真誠地稱讚我:「你的夢想……真是厲害呢……」
     「妳呢?妳有什麼夢想嗎?」
     「我啊……原本想著和你開間神社什麼的……但既然你想要毀滅這個世界,那我就當你的共犯好了……」

       當然,也有只是靜靜地待在一起,陪伴彼此的時候。
       我們經常會從小屋出發,手拖手地走在雪地上,而因為赤腳的關係,既柔軟又冰涼的感覺會從腳板一路往上湧,時不時我們更要用點力把腳從雪堆中拔出。
       即使沒有說話,我們卻能在心有靈犀之中感受彼此,驅除寂寞。
       有一次,我們偶然地走到岸邊,這裡雖不是由我親手創造,而是自然生成的夢境,但卻引人入勝,令我們為之著迷。
       看去夢幻的壯闊海洋,海面確實無誤地反射了天空的蒼白色,這般蒼白但又清澈的海水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新鮮熬出的魚湯,時不時泛起的海浪就像是沸騰泡沫的一小部分,天上降下的雪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調味料。
       我們踏上了停泊在這裡的一艘小船,拿著木槳輕輕地划,木槳在離開水面的時候掀起了細細的浪花,大部分的浪花在短暫的飛越後再次融入大海,小部分則有幸來到小船內,和我們享受這份詩意。
       累了我們便讓小船隨意漂泊,全心沈醉於這個令人陶醉的起伏不定中……

       漸漸地,我變得開始期待睡覺,因為只有在夢境裡,我才能體驗到那份幸福。有時候為了能儘快夢見折夢,我甚至會服用安眠藥。
       數年間,我見證著折夢從一個小女孩長大成一個少女。正值少女的折夢保留了女孩時期的易碎感,雖說少了幾分可愛,但取而代之的卻是令人欲罷不能的韻味,她的美麗已然可以冠絕當世、傾倒眾生。
       那一天,正好是我和折夢相識的第三年。
       我們如往常般在這冰天雪地裡行走,慢慢接近了一棵滄桑的大樹。這棵大樹往往能給予在遠處的觀察者一個錯覺,它就像一個精緻的雪花,失去了象徵生命力的綠葉,取而代之的是種能和人產生共鳴的悲涼。雪霜鋪滿了整個粗壯的樹幹,彷彿沖淡了它頑固堅守的深棕色,再往前走,便能清楚看見一點點閃爍的冰晶黏在上面,為這份蒼老點綴出一種尊貴感。
       我們對坐在那棵滄桑的大樹下。偶爾,飛馳而過的冷風會把樹上的雪沙沙地掃下來,掉落在我們身邊。 
       她問:「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用手輕撫她水嫩幼滑的臉龐,然後漸漸向著她靠攏,她沒有抗拒,而是把粉嫩的雙唇微微張開,露出裡頭雪白的牙齒和晶瑩剔透的唾液。
       我吻了上去,發自內心地對眼前的她吐露真情:「我只有妳就足夠了。」
       淡淡的紅暈像面紗般覆蓋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為此感到不好意思,反而喜悅得綻放了如花般美的笑容。
       這時候,一陣風雪吹過,輕輕地把樹枝上承托著的部分霜雪吹落下來,也許是心生憐惜,它們在自由落體的過程中再次分裂和變化,最終成了輕柔的細雪落在折夢的白髮上。
       那時候我想:這絕對是我迄今為止所見過最美的畫面了。
     「妳呢?妳又有什麼願望?」
     「如果……」這本該是浪漫的時刻,但她的眼神好像黯淡起來。「我能到你那邊的世界陪伴你就好了。」 
     「這……」看到折夢溢滿淚水的眼眶,我不忍心告訴她我做不到。「妳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也希望這樣……」 
     「我等你喔……」
     「等我?」
     「嗯。」折夢終究還是忍不住淚意,潸然淚下。「未來的你一定能做到的……」
       看到哭得梨花帶雨的折夢,我說:「我一定能做到的。」

       雖然我許下了諾言,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變得不常做夢,而且夢醒後對夢的記憶也不如以前那樣清晰。我嘗試借助酒精和藥物的幫助,但都無濟於事。
     「為什麼會這樣?」我問好不容易夢見的折夢。
     「大概是因為你把一切都看透了,從而變得理性和冷漠起來。」說著說著折夢的身體開始變淡,就好像消失前的徵兆。
     「不!」看到折夢的樣子,我毫不猶疑地擁抱著她。「我仍然很愛妳,妳仍然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的人啊!請告訴我,現在我可以怎樣做?」
     「我知道……」折夢用無力脆弱的手清掃我的後背。「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創造我,像創造這裡的一切般運用你的創造力……這樣的話,至少在這場夢裡我會陪伴著你……」
     「那……之後呢?我不能沒有妳啊!」
     「你現在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你還記得我,但回到現實後忘記做過的夢本就是無法控制的常事……」
       聽到折夢的話,我當場嚎啕大哭了起來。
       四周變得模糊起來,是睡意不足,還是盈轉的淚水阻隔了視線,已經無從稽考。
     「拜拜,滅世主大人。」
       最後和她的夢境就在這一片模糊和遺憾中結束了。
       夢的故事就像被折斷了一樣。
       之後,果真如折夢所說的那樣,在遺忘了所有的夢境後,我並沒有悲傷。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候折夢早已知道了,所以才會哭得梨花帶雨吧。

     「對不起!」這一聲把我從回憶拉回現實,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踏進校門。剛剛的那個林老師兩眼通紅,向我鞠躬認錯:「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我看到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她並不感到意外,想必是因為看到更多的新聞而開始相信世界末日了吧。
     「妳應該向死去的她道歉。不過沒關係的,以後在地獄裡,機會可多得是。」
     「對……對不起!我對不起若,我對不起她。你是救世主吧?求求你拯救我,我不想到地獄去。」
     「我當然可以拯救妳,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裝作不睬不理,欣賞絕望可真是人生一大樂趣呢。「我想想……喔,你們不是很喜歡搞什麼一分鐘individual response嗎?不如現在給妳一分鐘,說說我應該拯救妳的理由吧。」
     「不……我我……」她看來很緊張。
     「看來一分鐘太少了,對吧?給妳兩分鐘時間,現在開始!」
     「我……我承認我知道若多多少少面對家庭和學業以來的壓力,我……」她起初有點結結巴巴,但漸漸地,這些積累已久無處安放的怨恨便如同黃河氾濫般被發洩出來,一發不可收拾:「雖然知道……但我也一樣忙不過來啊。曾,曾經,我也雄心勃勃,什麼想要與學生同行,什麼培育社會棟樑,什麼人類靈魂工程師,這些都是我當初的志向啊。但,但是!現實不是如此啊!每天備課、批改作業、行政工作、開會、上課以外,還要在工時外隨時應對那些可怕的家長的電話和訊息,他們天天都在查詢自己兒子的情況,像是投資一樣!每一天,我經常督促學生讀書,我並不是想成為這種只會看重成績的老師,我知道這也很討厭,但是學生成績不好,又要被上層問責,那些老屎忽只會把難纏的工作都丟給我做,自己天天什麼也不做只會領薪水。我壓力也很大啊,但還是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因為我們是學生的榜樣,今年的主題還是什麼的正能量,搞得我天天都要把笑容掛在口上,我也很累很累啊。若的死,即使那是我的責任,但我已經心力交瘁了,我只是想過得一天就一天,只要做多幾年,工作自然可以減少。那時候,我知道即使我用心處理若的問題,先不說她的父母會對我怎樣,這些影響校風的事,學校也不會重視的,我沒有勇氣去幫助她,但其實我也很需要別人的幫助啊。所以……所以,我也不想的啊!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哈哈哈!」想不到這麼好玩和有趣啊。「既然妳誠心誠意地解釋了, 我就大發慈悲的考慮一下吧。」
     「真,真的嗎?」
     「但是我覺得妳道歉的誠意不夠欸。」聽聞,她的臉孔再次因為恐懼被扭成一團。
     「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我可以得救的話,求求你!」
     「道歉時露出胸部是常識吧。」
     「這……不行,為人師表,在這裡我會被人看到的。」
     「所以,說到底,妳還是沒有放棄自己作為老師的身份吧,那麼妳還是去地獄吧。」
     「不,不,我現在露……」她戰戰兢兢地打開襯衫的鈕扣,翻開胸圍,把兩團肉球露了出來。
       她迫不及待地問:「這就可以了?」
       我伸手捏了捏,換來她一聲膩叫,其實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我好奇罷了,我玩完便揮揮手說:「可以了。我已經赦免你的罪。」

       經過這一個奇怪的小插曲,我終於踏進我的校園,參與午後課堂。
       這是一堂歷史課,我一進去課室,學生便露出驚慌的神情,部分學生更是被我嚇得奪門而出,轉眼間,課室只剩下寥寥數人。我說:「發生了這種事,學校還要你們上課嗎?真是的。」
       任教歷史的是白髮蒼蒼的陳老師,他說:「畢竟歷史可是很重要的,歷史可提供今人理解過去,作為未來行事的參考依據,避免重蹈覆轍啊。」
     「歷史難道不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麼?倘若,我們所學習的如果不是正確的,就連知識也說不上了。」
       陳老師緩緩地說:「史料之多,其實捏造起來還是相當困難啊,也許真有小部分是被勝利者所捏造,但我們不能否定整個歷史的意義啊。歷史,依舊有其意義。」
       我搖搖頭:「一直以來,我們所謂的進步很大程度來自科技的發展,要說人類有從歷史學到什麼教訓嗎?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歷史所展示的,滿是人間醜惡啊。」
     「在艱難的時候,的確有人選擇惡,但還是有人會忠於自己的理念,歷史所展示的,還有人性的光輝。」
       我冷笑數聲,說:「說了那麼多,你不還是不敢講那些因為政治而被隱藏的歷史麼?」
       陳老師望向窗外的陽光,說:「但我相信,總有一天,那段曲折的歷史得以重見天日,現在只不過是時間未到罷了。」
       我慢慢坐到我的位置,說:「但,你等不到那天了,歷史要結束了。」
     「是麼?那可真是可惜,我還以為歷史的盡頭是自由呢。」
     「結束,對我而言意味著自由呢。」
       陳老師沒有再反駁,而是被我的話帶入了沈思之中。
       片刻過後,他說:「也許……對我而言也是吧,給予我了結心願的勇氣。好吧,同學們,這節課我們不需要課本,讓我向你們談談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吧……」就這樣,陳老師滔滔不絕地教授那塵封的歷史。
       人性光輝還是存在的啊。

       終於, 放學的鐘聲響起,除了少許學生和陳老師外,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離開。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科學界證實了稍早由學者公佈的消息:一些本該是可觀測距離內的地方,和消失了一樣,突然什麼也觀測不到。他們得出結論:宇宙正在一步一步消失,以地球為中心,由外到內消失,變得越來越小了。依照這種收縮的速度,整個宇宙將在7月20日左右完全消失。
       在互聯網的發達下,噩耗提前到來,如龍捲風席捲了整個校園,所有人都將會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窺聽這個課室裡一個角落的對話,他們是這個課室裡僅存的學生。
     「世界末日……是真的嗎?這種電影橋段……真的發生了?」
     「各個媒體都這樣報導……」
     「會是科學家搞錯了嗎?」
     「當中並沒有涉及一些複雜的計算和理論,只是純碎地,我們的世界消失了……」
     「但觀察不可能出錯嗎?」
     「對,說不定是外星人製作的假象。」
     「外星人製作的假象?這樣還不如相信現在你在做夢呢?」
     「我們在做夢?這其實也說得通……」
     「夠了!別像個傻子一樣,這裡怎麼看都是現實吧!」
     「但……消失了……並不代表死掉吧……也許只是被高等文明進化到另一個我們觀察不到的維度?」
     「這聽起來比較可靠?你的意思是,我們不一定死掉,對吧?」
     「這應該是一種不可證偽的推測……但依照目前的狀況來說……世界末日還是可能的……」
       突然一個學生走進了課室,加入了這個角落的討論:「你們剛剛沒去到週會嗎?」
     「沒有啊,我們剛剛才返校,是錯過了什麼嗎?」
     「有個學生走上了講台,自顧自地說了自己要毀滅世界和叫我們相信他來得永生。」
     「瘋掉了嗎?」
     「我起初也是這樣想……但他憑空變出火焰,把布幕燒掉……而碰巧的是,他就是之前被石霜若砸中的那個男生……」
     「憑空變出火焰,把布幕燒掉?這會是魔術嗎?」
     「看起來不太像,事後我們也沒有從布幕裡找到什麼魔術痕跡……」
     「不是吧……這所學校真的出現了一個會實施神蹟的救世主嗎?」
     「這樣的話,世界末日就很可能是真的了。」
     「世界末日啊……那我的一生究竟做了些什麼?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等等,那位救世主不會就是剛剛進來的那個人吧?」
     「欸,是不是那個人?」
       對話結束了,隨著一陣焦急的腳步聲,他們也奪門而出。
       課室只剩下我和陳老師了。
       他小聲說話,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說給我聽:「校園被突如其來的狂潮捲進大漩渦中,經歷瘋狂的混亂轉動後,圖書館、噴水池、籃球場、課室、禮堂、花園、食堂已然混雜在一起,撕裂成不分你我的碎片。終究在一片混亂後,人們將學會接受,跌序才會重生。」

       我踏出班房來到走廊,便看到許多學生蜂擁而至,但他們只是在離遠觀察著我,始終和神聖的我保持距離,不敢貿然上前。
     「讓開!讓開!」人群裡突然傳來一把頗有印象的聲音。
       那個訓導主任蔡老師居然面無懼色地朝我走來,對我大罵:「我不管你在耍什麼幼稚的花樣,請你立刻停止這樣的惡作劇!」她看來是想極力維護平日建立的威嚴,但顫抖的聲音還是暴露了她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
     「妳知道妳這樣很討厭嗎?」我把右手搭在她的肩膊上,然後用左手手指輕輕地划過她的臉龐。「妳大概知道吧……只是妳願意沈醉在自我感動之中……」
       說完後,我在手上創造了一陣電流,把蔡老師電昏倒在地上。
       看到昔日望而生畏的訓導主任正倒在地上痛苦抽搐,學生們都嚇到不知所措,只有領頭的林老師走到我面前,跪在地上向我伏拜。
       隨著她的身先士卒,她身後的人陸陸續續向我跪拜,如同堆積在一起的骨牌連鎖反應。
       我以盡可能洪亮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在末日前認清了真相,選擇了正確的信仰,如你們所願,我將拯救你們。現在,請你們先回去把福音廣傳,明日以潔凈之軀準時來到學校,也請各位預備好你們的心靈,好接受神的恩典!」
       他們聽到我的話,臉上洋溢著信仰帶來的安心。
       
       待人群散去後,我對著蔡老師用了破心術,然後來到學校的天台。
       以往,這裡都是只屬於天空和我自己的地方,但這次我還看到了折夢。
     「蔡老師是被妳刺激後才找上我的吧?」
     「效果還不錯吧?你得到了不少信徒啊。」
     「嗯……妳來這裡做什麼呢?」       
     「即使是在末日前,學校的天台還是多麼的怡人……」她走到天台的邊緣繼續說:「能夠清楚地看到這末世之境。」
       我走到折夢旁邊,和她一起觀賞眼前的景色。
       臨近黃昏,天色的光輝突顯出一種成熟的美,不會拙拙逼人,而是慈祥地對觀察者循循善誘。與天相對的是地,這片滿是醜惡之地上種滿了惡花,纏著每一個生命。
       末日之下,人類最深處的慾望得以解放,他們變得瘋狂和自由。有裸露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明明都要死了卻絲毫不覺得害怕和哀傷呢。毫無跌序和規範可言,說到底人類終究是野獸,那裡開了性交派對,這邊則開了格鬥大會,這些人都很愉悅的樣子。
       我說:「人都是這樣吧……因為地上太骯髒了,所以才嚮往天空,才會覺得天空的美麗。」 
     「滅世主大人,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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