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

「咯。」少年打開房門,走出漆黑的房間。他雙眼的水平位置正好對着門前牆上的電子跳字鐘,以及印上「福」字的紅底金字月曆。儘管月曆上的日期正正是少年想要的日期,他卻始終掛着繃緊的臉容。他驀然從走廊步向客廳,迎接那羣正在等待自己的警察。
 
「你應該覺得很好玩吧──將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搬來搬去。」帶頭的警察與少年四目交投,他話音剛落,便從手裏拋出一堆白色的衣物。「認得自己的衣服吧?」
 
「你們是哪裏的人?」少年臉如死灰,無力的手臂將先前準備好的杯麵挪到自己與警察的中間,讓杯麵的蒸汽劃下一道楚河漢界。
 
「就憑我們這一身打扮,難道你覺得我們會是的士司機嗎?」帶頭警察扯一扯自己身上的警服,帶動胸前銀色的警章閃了一下。
 
「我指的是日期。」少年不受警察的氣勢震懾,只是木無表情地提問。其餘警察一聽到這道問題,都面面相覷──除了帶頭的那位。




 
「兩日前。」帶頭警察回答。「別裝傻了。除了兩日前的警察外,還有誰會想逮捕你這位能起死回生的救世主?但你的計劃也未免有太多漏洞了。」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們終有一日會來。」少年緊接問道。「是誰帶你們來?」
 
「一位被學術界人士一致裁定是瘋子的科學家──都是屬於兩日前的。」帶頭警察向身後招手。「他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推斷是否正確,麻煩你待會清晰地說明一下,你從這裏回到兩日前的方法。」髮色比愛因斯坦更白,髮型也比愛因斯坦更亂的老伯伯慢慢穿過警察組成的人牆,來到少年前面。
 
「孩子,你的樣貌很像某人。」難以想像科學家會說出這些老套的對白。
 
「你不認識我?」反倒是少年的問題更進一步。




 
「哦?哦……」科學家花了兩秒半去理解這道問題。「你的英文名是Evan?要是我錯了,可別怪我。在我的平行世界裏,我的確不認識你。」
 
「我是Evan。」少年看着科學家的目光,有如看見親人那樣溫柔。「那部機器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解釋一下剛才的對話。」帶頭警察打斷了他們的說話。「不是為我,而是為我後面的同事。」
 
「沒甚麼。我認識這孩子的父親。」「而我在三年前認識這位科學家──我指『兩日後』的這位科學家──對你們而言的『兩日後』。」
 
「那即是說,我們身處的平行世界與你身處的平行世界並不是只有時間上的差異?」帶頭警察繼續追問。




 
「的確如此,畢竟是平行世界。」科學家理所當然的語氣,彷彿自己在說着「一加一等於二」的常識,令一眾警察不禁汗顏。「令尊翁安在?」科學家帶着和藹的神色傾前身體,靠近少年問道。
 
「不。」少年俯視桌上的木紋,然後搖搖頭。
 
此時,後面傳來某警察的一聲呼喊。「那個『令尊翁』是甚麼人啊?」
 
「我想他的意思是──」帶頭警察望向少年。「Evan,你的父親是甚麼人?」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科學家。我曾與他共事。後來,他開始對自己的工作着迷──就像現在的我一樣。自此以後,他就漸漸銷聲匿跡,我也因而與他失去聯絡。我不知道他完成了一部能穿梭平行世界的機器,甚至不知道他有個兒子。我只是知道,他曾經對我說,自己很喜歡Evan這個名字。」科學家搶先為少年回答。「孩子,在你的世界──也就是『兩日後』的世界裏,我是怎麼認識你的?」
 
「是我主動來找你的。當時我想改造這部機器,讓它擁有瞬間轉移的功能,於是就來請教你。但我只是請教了一些科學知識,並沒有告訴你這部機器的存在,以及我的計劃。」少年與科學家的一問一答,似乎解釋了機器出現的前因。
 
「這部機器是怎樣用的?」帶頭警察開始想知道機器出現的後果。
 




「我以為,你們已經用過一次?」少年凝望杯中浮動的麵條說。「要不然,你們是怎樣來到這裏的?」
 
「那是另一部機器──是由你眼前那位科學家發明出來的。我不肯定你的機器是否和它完全一樣。」帶頭警察說。
 
「應該有點不一樣,但我先說相同的地方吧。首先,我的機器只是一道橋樑,連接你和我的平行世界。它不是時光機,沒辦法將東西傳送到遠古時代,嚴格來說,它甚至不能將東西傳送到兩日前。它只是連接住兩個極度相似的平行世界,而兩個世界的時間剛好相差了兩日,亦永遠只會相差兩日──更精確地說,不是兩日,而是四十七點四一七小時。多一些小數位會令我的說話更富學術性。順帶一提,為了方便你們理解,接下來,我會分別用『兩日前』及『兩日後』來代表你和我的世界──雖然那只是部份正確。
 
「這部機器經我改裝後,新增了瞬間轉移的功能。只要在進入機器前,輸入準確的經緯度等資料,就可以將東西傳送到『兩日後』的世界當中,我所指定的地方。即是說,我不僅可以從『兩日後』的世界去到『兩日前』,還能在『兩日後』的世界中任意穿梭──當然,那是誇張的說法。因為當你用機器傳送自己到另一處後,機器本身並不會跟着你一起移動到目的地。所以,如果你要再次瞬間轉移,就必須先回家設定機器。
 
「亦是因為機器本身不會跟隨使用者移動,我極其量能改善的,就只有設定時限,時限一過,使用者就會自動回到機器當中。因此,每次行動我都要戴錶,以提示自己在時限內完成行動。這便是我的機器與你的機器之間的相異之處。因為我留意到,你們警察似乎不太在意時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們那刻起,你們根本沒有看過自己的手錶一眼。所以,你們的機器應該有更佳的性能,可以不設時限,隨時來回。另外,如果使用者要將自己以外的東西帶回機器處,就必須向那東西噴上一種特製的噴霧。由於我要帶走的東西通常都是人,所以我順道在噴霧裏加上迷藥。」少年娓娓道來。
 
「解釋得挺詳細。你的推斷也無誤,我們的機器不需要設定時限。但我還想知道,為何你要這樣做?你為了令死者在『兩日後』的世界復活,而不惜令身處於『兩日前』的那位倖存者失蹤。那有甚麼意義?你沒有阻止『兩日後』的悲劇──你當然沒有阻止,因為你根本沒有能力阻止,你的機器並不能令時光倒流,改變『兩日後』的世界。如果你只是來到『兩日前』,告訴將會死亡的人如何避開事故的話,我明白,畢竟你這樣做,的確能救到一個人。但你卻偏偏要在一個尚未發生悲劇的世界裏製造悲劇,同時給予一個已發生悲劇的世界大團圓結局……你不覺得這樣做,對『兩日前』的我們很殘忍嗎?」帶頭警察已經由一位查案者變成哲學家。
 
「殘忍的人是兇手,是他造成悲劇。而我只是將悲劇轉移,並不算是製造悲劇。逝者已矣,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如何令倖存的人得到更好的安排。人類往往只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然而,當你失去的時候,誰會在乎你還珍惜與否?而你又如何能珍惜一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人?再者,當這位曾經存在的人消失後,他已不可能得知這個世上有多少人會珍惜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可惜。若然我可以令意外死亡的受害者復活,那麼受害者的親友自然會感受到失而復得的感覺,他們會更加珍惜受害者,而受害者也能獲得更好的關懷。同一樣的人,在『兩日前』繼續生活的話,不會有甚麼特別;在『兩日後』死而復生的話,卻可以經歷更溫馨的重逢,享受更美好的將來。二擇其一,你會選哪個?」少年置身事外,將兩個世界代入至一條計算「快樂」的算式內。
 
「抱歉,我是警察。如果你阻止受害者在『兩日前』死亡,我不會拘捕你;就算你放任受害者在『兩日前』死亡,我也不會拘捕你;但你現在是蓄意令受害者在『兩日前』失蹤,故不論受害者在『兩日後』過着怎樣的生活,我都應該拘捕你。」帶頭警察拿出手銬,再次向後面招手。「施明珠,他就是當日聲稱自己用時光機救了妳的人嗎?」少女從警察身後走出來,望了少年一眼後點頭。




 
「陳Sir,這樣好像不符合警方規定的認人程序。」某警察提醒帶頭警察。
 
「你想說認人室?若你想與『兩日後』的另一個自己打個照面的話,你不妨去一趟。」陳Sir連看也沒有看那位好心提醒的警察。「施明珠,我可以帶妳回到『兩日前』,視乎妳的意願。」
 
「那位科學家,我想問你。」施明珠看着科學家精靈的雙眼。「我在『兩日前』的父母,與我在『兩日後』的父母,是相同的人嗎?」
 
「不相同。」科學家回應後,似乎覺得這答案簡潔得有點涼薄,於是急忙補充。「但妳在『兩日後』的父母眼中,妳依然是他們最疼愛的孩子呀。」
 
「但實際上我根本不是!真正養育我,並陪伴我成長的父母只存在於『兩日前』,而我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有與他倆見面!」施明珠緊握拳頭,眼泛淚光。
 
「那妳……需要我帶妳回到『兩日前』嗎?」陳Sir也擔心施明珠會否就此崩潰。
 
「我已和『兩日後』的父母相處了一整年,要是我再次離開他們──在『兩日後』的我死亡之後再一次離開他們,他們一定無法接受……我怎麼可能忍心傷害這對性格、經歷、容貌與我父母完全相同的夫婦?為甚麼你要迫我面對這個抉擇?」施明珠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又一次拿起沙發的軟墊狠狠地擲向少年。軟墊打翻了杯麵,令灼熱的味噌湯灑到少年身上。
 




「你們會怎麼處置我?」少年低下頭,儘量保持平靜地說。
 
「畢竟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了,為免驚動民眾,你不會上法庭,我們會私下監禁你──在『兩日前』。」陳Sir深呼吸一下,然後說。
 
「這部機器呢?」
 
「你眼前那位科學家在我們出發前,曾經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們摧毀它。現在我想,他說得沒錯。」
 
「嗞。」忽然一下微小的電流聲,帶來了另一位警察。
 
「劉Sir?你是『兩日前』抑或『兩日後』?」陳Sir的右手按着槍袋,因為他知道,要是來者屬於『兩日後』,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兩日前』,不過就算我是『兩日後』,我也不會饒過此人。」劉Sir憤怒地掐住一個褐黃色的公文袋,使整個公文袋佈滿摺痕。「你這小子,到底有甚麼解釋?!」他用公文袋摑了少年一巴掌。
 
「劉Sir,冷靜點!」




 
「有甚麼好冷靜?這小子殺了五十二人,你要我冷靜?!」
 
「甚麼?我沒殺人……」少年雙手抓緊沙發,極度不安。
 
「這些文件是我從『兩日後』的自己手中拿來的,它們證實了所有死而復生的受害者都是被同一人殺死的!因為在『兩日後』的五十二個兇案現場當中,都有同一人的DNA!」劉Sir的臉上青筋暴現,因為他背負了五十二名怨魂。
 
「不可能……那些死而復生的受害者,都是我從新聞報導中隨機抽出來的!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少年極力否認。他一方面心虛地退後,另一方面卻無懼地直視劉Sir暴怒的雙目。
 
劉Sir揪起少年的衣領,對少年大聲咆哮。「難道你想說,你剛好連續挑中了五十二位連環殺手的刀下亡魂,而你卻偏偏不是那位連環殺手嗎?不要再狡辯了,你已經落網,接下來就只差驗DNA這一步。只要證實那DNA是屬於你的話,你死十次也不夠!
 
「呵!甚麼起死回生……通通都是謊言!你享受殺人的快感,同時又不想承受殺人帶來的罪疚感,於是就用這種方法來贖罪,順便令自己陶醉於那種救世英雄的錯覺之中!你只在乎自己身處的世界,所以你不介意讓另一個世界變成煉獄!你根本躲不過這部機器帶給你的誘惑,因為你知道無論自己犯下的罪行有多嚴重,只要你利用瞬間轉移,加上穿越平行世界的優勢,你的罪證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以為只要銷毀屍體,使死者再生,就能麻醉大眾,使其他人不再追究兇手;而失蹤的人最終會被人遺忘。但你錯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殮房保安使我們起疑,科學家賦予我們能力,兩個世界的警察合作找出證據!這次你無處可逃了!」
 
「竟是你殺了另一個我,還令我活受罪!」施明珠本欲衝上前攻擊少年,卻被警察拉住。
 「我不是要贖罪……我只是隨機救人……我沒有害過任何人……抑或,我的確在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