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7
Day 5
 
「咔喇……咔喇咔喇……」
彷彿貨車輾過碎石路面的刺耳雜音把我吵醒。
朦朧中正想起床關窗開冷氣,我才突然發現自己身處於簡陋的木製房子裡。
仆街,唔係發夢,我真係仲係佛滅鄉……
我忍不住在心底咒罵起來,卻突然靈光一閃,想起細姨跟我的約定。
 
我的電話跟妹妹一起失蹤了,也沒有戴手錶,實在無從知道時間。




於是,我強忍著身上各處的痛楚下床,把門拉開一條小縫往外看,只見天色已經漆黑一片。
前晚還明亮非常的圓月,早已離佛滅鄉而去。
房間外暗淡無光,令我看不到任何一點輪廓。
我連忙點起房裡的油燈拿到門邊照,卻始終無法看到房門外的情況。
我沮喪地走回桌邊坐下,心中七上八落。
細姨話凌晨嚟帶走我,到底而家到咗凌晨未?
唔知細姨準備成點?有無搵番阿妹?
 
想著,外邊突然又傳來了怪聲——
「咔喇……咔喇咔喇……」




這次我聽出來了,像是門響的聲音。
「細姨?」
我下意識地問,卻沒有任何回應。
「咔喇……咔喇咔喇……」
門又響了一次。
 
夜麻麻,如果唔係細姨嚟搵我,又會係邊個?
我心中發毛,即使明知自己無法看到外邊的景象,還是再次走到門邊,把眼睛貼在門上。
這次,我卻依稀看到一點流瑩的亮光。
很小,像螢火蟲一樣淡淡的光線,但我肯定我沒有看錯。




只不過一般來說,螢火蟲的光鮮少有紅色。
 
紅色的。
紅色。
我忍不住盯住那紅色的光點看,竟突然發現,那光點離我很近。
它正正就在門後,晃動著。
我的眼睛緊緊跟隨著那光點移動,然而眼神一晃之間,它就失了蹤;才轉眼間,它又重新出現。
我就這樣看著它出現、消失、出現、消失……那頻率簡直就像眨眼一樣。
 
等陣……
眨眼……紅色……紅色……眼……
FUCK!!!!
我全身一顫,整個人後退兩步,遠距離的盯著那紅點。
它,就在我視平線稍低一點的位置,隔著門跟我對望。
這時,我腦中想起的,卻是從前聽過的鬼故事——




一個男生獨自在什麼地方旅遊,入住一間民宿裡。
半夜,他聽到鄰房有怪聲,便從牆上的小孔窺看。結果,他只看到一張紅色紙把牆的另一邊牢牢封住。
他覺得奇怪,怕了一晚,卻什麼都沒發生。
第二天剛天亮,他便馬上質問民宿老闆,為什麼要用紅紙而不直接把小孔封上呢?雜音都傳過來了!
老闆奇道,昨晚鄰房沒人住,而且,我根本沒有拿紅紙封過小孔啊。
兩人鬱悶了半年,老闆才終於想起來,從前有一個女孩因為生病眼睛變成紅色,老是被同學嘲笑,所以在那房間自殺了……
 
我看著那懸浮在半空中的紅點,腦裡不斷想著這鬼故事。
呢粒紅點,呢隻紅眼睛,唔知係屬於阿英、高佬,定肥仔嘅呢……
不過,佢地三個頭都俾人砍咗落嚟,要飄起上嚟應該好輕鬆呀……
唔……阿肥仔可能辛苦D,畢竟個頭頂裂開咗,應該無咁易保持到平衡……
點都好!總之冤有頭債有主,我知你地死得好慘,但都唔好嚟搞我先得架!
 
咔咔……咔咔……
房門上突然傳來碰撞聲,嚇得我又後退了兩步。




我在房間裡左右張望,想到可以用木桌子來頂著門,便跑去推那木桌。
誰知,那木桌居然推不動!
與此同時,我聽到房門外傳來開鎖聲,接著是鎖頭被拿掉的聲音。
FUCK!
我加緊七分力道去推,奈何氣力好像根本提不上來,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白天時被那些村民打的。
 
就在我又急又亂六神無主的同時——
嘰呀——
房門悠悠地打開,原來那一點紅色亮光,一瞬間變成了兩點!它們懸浮在半空裡,不偏不倚地盯準了我!
我背後冷汗直流,正要拔足就跑,卻突然看到更重要的第三點——
在離地一米處的橘色火光。
吓……?靈魂都要點火?
正疑惑,我就看到了在火光背後,半身埋在陰影裡使臉容變得無比詭異的那個矮子。
玎公公。
 




屌你呀,好人好姐,咩事要用隻紅眼咁樣係我度門度昅嚟昅去呀……
我繃緊的神經一放鬆,整個人即時跨了下來。
玎公公大搖大擺地跨進門裡,俯視著趴在木桌上的我問︰
「迅少爺,你做咩事?」
「無嘢……訓到攰,所以換個姿勢休息下咁啫……」
「咁請你好好休息,唔好周圍走。而家嘅佛滅鄉好危險,出咗呢間房門,唔知會發生咩事。」
話剛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他就擅自退出門外,再次把門關上。
「等、等等呀喂!你最少都話聲我知而家幾點……」
門外靜悄悄的,再也沒有聲音。
 
我心有不甘,再次走到門邊試著拉門。
咔喇、咔喇咔喇。
門外那個鎖還是緊緊把兩扇木門鎖住,只能打開一條狹小的縫。門縫外,紅眼睛和玎公公都統統消失不見了。
我先是鬆一口氣,又再瞪大眼睛在昏暗中細看,隨即陷入狂喜!
我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不知是玎公公老眼昏花還是光線太暗的關係,那個鎖頭居然沒有鎖好!
 
我連忙伸手指去挑,奈何門框太厚,只有指甲尖端能碰到鎖身,根本推它不動。
我不及細想,轉身打開衣櫃拿出裡面的衣架,穿過門縫去挑那個鎖。
我的想法非常簡單︰只要把鎖頭推開,再從底部托起,這個鎖肯定就會掉在地上。
問題是,那木製衣架竟然比門縫還要粗,任憑我怎麼塞都塞不進去!
我暗罵一句便扔掉衣架,雖然明知這種情況只要一枝小小的鐵枝就可以搞定,偏偏在這個落後鬼地方根本不會找到鐵枝!
無奈之下,我跑到床邊把行李都翻開來,手忙腳亂地用各種雜物都試了一次,最後才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找到一把阿婆style的細長木梳。
Yes!我喊了一聲再次跑到門邊,花了兩分鐘左右終於把那鎖甩在地上。
哐噹的墜地聲,在靜夜中有如凱歌。
 
我不敢輕舉妄動,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確定外邊沒人之後,我才拉開門踏出門外。
雖然不知道現在幾點,但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先去找細姨打探情況。
我潛身於黑暗中,摸著牆向細姨房間的方向走去。
本來以為沿路的房間裡多少會透出點燈光,然而,一直走一直走,卻還是漆黑一片。
我不禁有點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抑或,所有人都已經睡著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一下奇怪的響聲,令我全身一震。
我連忙把背貼在旁邊的牆上以作防禦,仔細聆聽那聲音的來源。
嘎——嘎嘎——
彷彿在拖拉什麼東西的聲音。
拉得相當慢,在拉的東西似乎相當重,可能是一大袋米或者沙泥之類。
嘎——
再仔細一聽,聲音彷彿就從前方傳來。
 
我心中怦怦亂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應該逃跑嗎?但我從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會聽聲辨位,假如落錯注的話,很大機會跟那人碰個正著。
而且,那人也很奇怪吧……
半夜三更在拖曳什麼東西呢?
我探頭一看,四周完全沒有一星半點光線。
難道他是在摸黑搬運?
 
正想著這些事,突然感到身後的空氣有異。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感覺,事實上可能只是一剎那的直覺吧。總之,我突然覺得如被鬼魂在後頸吹氣那樣,背後一寒。
我下意識想逃跑,後背心卻突然感覺一陣疼痛。那疼痛的感覺,如被針扎,還不是一枝針,而是無數枝針同時在我後背心刺下去。
我開口想要呼叫,耳邊的聲音卻突然變得模糊,彷彿耳孔裡灌了水。
我伸出手想按按太陽穴,但是竟無法使喚自己的身體。
心中暗叫不妙的同時,我完全失去了意識,就此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剛開始亮。
我按住發脹的頭,一時之間沒搞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竟然睡在自己的床上。
當然,不是香港家裡的床上,是佛滅鄉客房的床上。
然而,為什麼?
我明明記得自己昨晚半夜曾經起床,然後把房門的鎖弄掉逃了出去啊……
 
想著,我便走到房門前去拉門。
咔喇的一聲,門被卡住了。
我從門縫探頭去看,房門之上,掛著一把鎖。
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倒流。
仆街!唔通我發夢?
仲要好發唔發,發夢見到同玎公公隔門對望,之後走咗出去聽到怪聲,跟住就暈咗?
 
這種無法分辨真相與夢境的感覺極不舒服,我連忙跑到床頭櫃去拉開抽屜,往裡一看,不禁全身發冷。
那把阿婆style的細長木梳,竟然還安躺在我記憶中的位置裡!
我抖震著拿出那木梳,依著昨晚的記憶再次挑動門縫外的鎖……
哐噹!
鎖頭再一次清脆地掉到地上。
一切,就如像昨晚半夜經歷過的,一模一樣。
這麼說來,昨晚,我發了一個預知夢?
難道,來到這佛滅鄉不過幾天,我就突然產生了預知能力?
 
唔係,無理由。
尋晚,肯定唔係夢。
雖然無證據,但係,果種好似俾針拮背脊嘅感覺,一定唔係夢。
肯定發生咗D咩事……肯定……
雖然房門被打開了,但我絲毫感覺不到喜悅。
我只覺得迷茫,還有極度的不安。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鬼鬼祟祟地沿著昨晚的記憶,向前走著。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對昨晚所走的路線,竟然異常肯定。
分別是,昨晚我什麼都看不見,而現在,我能看到周遭的環境。
是的,能看到。
所以,我看到了。
當我走到記憶裡自己暈倒的位置時,轉頭往中庭一望,我便看到那副景象。
那令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畫面。
 
話說,在起床看到天色已亮之後,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細姨不是說,半夜會來帶我走嗎?她不是說不能再拖,無論如何都要我走嗎?
然而,為什麼她沒有來叫我呢?
難道,從我見到細姨和小莜潛入我房間開始,就全是我的夢境?
 
當然,後來我把這個可能性否定了。
因為,就在看到那副景象的瞬間,我突然明白過來了。
完全明白過來了。
細姨和小莜,已經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了。
我想像都沒想像過的狀態。
 
她,還是穿著那條西式吊帶裙。
白色的長裙飄飄,在我眼前蕩來蕩去。
垂到腰際的卷曲長髮,在她的身邊蕩來蕩去。
她,也跟著一起蕩來蕩去。
 
『阿迅,過咗去嘅事,已經補救唔到,最重要嘅係諗清楚現狀。而家最危險嘅人其實係你,你知唔知?』
 
嘰——呀——嘰——呀——
 
纖細的雙腿,向左,向右,再向左,再向右。
在風中,停不下來。
 
『阿迅,你要走,唔可以再拖。』
 
嘰——呀——嘰——呀——
 
她的脖子上,纏著彩色的帶子。
那帶子夾雜著鮮黃、蔚藍、桃紅,跟這村裡的民族服裝顏色一模一樣。
這帶子,讓她跟樹椏連結起來。
是的,永結同心似地,連結起來。
而她的身體,就以這帶子為支點,凌空飄起。
然後,搖擺個不停。
 
『擔心佢,不如擔心下你自己,你話係唔係?』
 
嘰——呀——嘰——呀——
 
昨天晚上,細姨那關心的眼神,永遠不再復見。
那副秀氣的眼鏡,亦消失無蹤。
還存在的,只是一雙凸出的大眼珠,配襯那伸得太長失去美感的紫色舌頭。
紅色的眼球裡,血一樣深的恨意。
 
嘰——呀——嘰——呀——
 
離她腳邊兩呎的地面上,橫著一條血路。
那血路,是來回搖晃的她,用鮮血滴出來的紀念。
從那長裙的深處,沿著她的大腿、小腿、腳踝……
最後,拋物線落地。
那是,她的生命裡最後的軌跡。
紅色。
 
嘰——呀——嘰——呀——
 
白色的長裙上,也染上了暗紅的點綴。
星星的,點點的,一大片的。暗紅。
那是,在裙子中心的位置。
那是,在她肚子中心的位置。
長裙,被垂直剮開了,連同她的肚皮一起。
但是,那肚皮,並不寂寞。
 
嘰——呀——嘰——呀——
 
那張染滿血污的小臉,從她的肚皮中間,調皮地探出頭來。
那是,當初那個從她肚子裡孕育誕生的生命。
現在,又回歸到媽媽的肚子裡了。
那個生命,小莜,應該能感覺到有媽媽保護的溫暖。
可惜的是,只有一部份。
 
嘰——呀——嘰——呀——
 
只有一部份。
一部份。
長大了的小莜,無法回到她媽媽的肚子裡。
所以,只有一部份——
 
頭的部份。
 
而那弱小的身體,孤苦無依。
失去了頭顱的她只能歪扭著,挺著脖子上滿是鮮血的空洞,無奈地靠在樹榦之下,守護著在樹上蕩來蕩去的、肚子裡塞著自己的頭的、媽媽。
 
我看到這可怕的畫面,腦中浮現起的,不知為何卻是初來佛滅鄉第一晚,小莜跟我一起在澡室裡玩水的情景。
當時的她,過度活躍似地裸著身體到處跑,絲毫不知道醜字怎麼寫。
當時的她,跑得多麼歡快……
 
我遙遙看著她那孤苦無依的屍體,甚至忘了自己是個逃亡者的事實,突然眼眶發熱——
 
「嗚哇呀呀呀呀呀————!!!」
 
我再也無法制止內心湧起的悲慟感覺,下意識地蹲下身體抱著頭嚎叫起來。
悲嗚,響徹整個天等房,直上泛著魚肚白的雲屑。
 
#17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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