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親妹的眼睛鮮紅色: #Scene 23
#Scene 23
Day 6
我跟阿榣商量了很久,到最後還是想不出別的方法保障我們在逃亡時的安全。
假如能搶到車的話,我們開車,村民走路,要逃跑應該問題不大。
問題在於,車在瑚阿婆的家裡,她的家被其他一眾村民民居包圍,萬一搶車時被發現,我們還沒步出村口已經被圍毆致死。
佛滅鄉的晚上靜得要命,被發現的機率可不是一般的高。
更何況,妹妹還在昏迷中,我們不能一起去搶車。在搶到車之後,接到妹妹之前,那段空檔期也是非常容易出事的……
阿榣舉起食指,自信滿滿地說︰
「所以我話啦——唯有將其他村民捉晒,咁樣先至萬無一失!」
「你講就輕鬆……佢地廿幾三十人,我地得果兩個,仲要照顧一個昏迷緊嘅……點捉呀?」
阿榣眨了眨大眼睛,笑說︰
「哈哈,阿迅仔,你不記得咗我點走出嚟嘅?」
「……你?」
「我煮咗瀉藥請佢地食啦——記不記得?」
「係喎……咁即係話佢地應該阻唔到我地搶車……」
「不係啦——!佢地只係食咗瀉藥,又不係毒藥。廿幾人一齊圍上嚟,我地一樣走唔到架!」
「咁你到底係咩意思?」
「我地村入面大部份人都係獨居,再加上食咗瀉藥,而家呢個時間,佢地一定訓緊覺啦——我地兩個人,一間一間屋咁樣入去,就可以變成二對一啦!」
「你會唔會……諗得太過理想……」
「阿迅仔,你有其他辦法?」
我搖搖頭︰
「我諗唔到。」
「咁就不要再諗啦,不係就天光架啦——行動啦!」
我雖然半信半疑,但在情勢之下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阿榣的意思去做。
首先,我們讓妹妹躺在玎公公房裡,接下去,就把被綁的玎公公送到之前困住我的地牢裡。
想起那地牢,是因為玎公公勇武有力,我們擔心粗麻繩綁不住他。所以,地牢牆上的手銬,才是最合適他的東西。
然後,我們把妹妹搬到旁邊的空廂房裡,讓她安躺下來。我們的目的很簡單,只要在我們搶到車之前她不要被任何人發現,那就可以了。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真正的挑戰才正式開始。
雖然阿榣說要逐點擊破,但到底,我們第一個對手要選誰呢?
阿榣幾乎想都沒想就說,第一個要捉的肯定是桃姨,因為她是代天等,也是最有機會發現玎公公不見了的人。
說真的,一想到要捉拿桃姨,我心裡就覺得不舒服。在失去阿葵這種事上,我們應該是同病相憐。她確定阿葵死訊時的那個神情,我實在無法輕易忘記。
正當我猶豫不決時,阿榣卻提醒了我妹妹被困地牢的事。玎公公固然肯定是犯人,但桃姨真的沒份嗎?
一想到這裡,我便下定了決心。
我跟阿榣商議好之後,便躡手躡腳地走到桃姨房門外。我們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卻半點聲音都沒有。
阿榣向我造了造手勢,我意會,抓住木門一點一點地輕輕推開。
木門的聲音在靜夜裡迴響,聽起來異常遼亮。我嚇得全身僵硬,停頓動作靜聽了近半分鐘確定房裡沒有動靜,才繼續小心奕奕地把門推開。
房間裡自然是一片漆黑,床舖上依稀可見一個影子。
剛才我跟阿榣已經商議好,為免誤傷到她,我們只用防狼器把她弄暈就了事。於是,我右手緊握著防狼器,一步一步地逼近床舖,阿榣則跟在我身後殿後。
就在這時,床上的黑影突然動了起來。
我大驚,下意識就後退了半步,卻在混亂中踩中了阿榣。
「……哎唔!」
阿榣叫出聲來,雖然馬上用手捂住嘴,似乎還是吵醒了桃姨。
我們屏息靜氣,死盯著床上的黑影。只見她動了動,復又靜止下來。
正鬆一口氣,床上卻突然傳來溫柔的聲音︰
「……阿葵……?係咪你哦……?」
聽到這名字,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鼻子發酸。
就在我發愣的這剎那,桃姨又說︰
「……阿葵……答下媽媽哦……定係阿英?……」
阿榣看桃姨越來越清醒,連忙推了我兩下催我下手。
我卻只能站在原地天人交戰,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對付這個剛剛失去子女的母親。
阿榣發現我動也不動,便乾脆從我手中奪過防狼器,敏捷地跑到床邊出擊。桃姨只悶哼一聲,隨即安靜下來。
阿榣俐落地點起油燈,用粗麻繩把桃姨綁好之後,才走過來摸摸我的前額說︰
「阿迅仔,你無事呀嘛?」
「……無嘢……sorry呀,頭先唔知點解就……總係覺得好唔忍心……」
「嗯——係因為諗起小葵?」
我掀掀嘴角︰
「唔知呢……又未必嘅……可能只係未試過咁樣偷襲,所以……」
阿榣只是沉默地送我一個安慰的微笑,沒說半句怪責的話。我心中疚愧不已,如果剛才不是她,可能桃姨已經大叫起來,然後我們被眾村民發現,之後就死無全屍。
她,只是為了我而冒險;而我,居然還在想那些任性的事。
我必須得更像個男人才行。於是,我打起精神跟阿榣合力把桃姨運到地牢,鎖在玎公公的旁邊。
就在這時,一把陰森的笑聲突然在靜得令人發慌的地牢裡響起︰
「……嘿嘿……嘿嘿嘿……」
我跟阿榣兩人同時嚇了一跳,提著油燈四看,才發現旁邊的玎公公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正以紅得發亮的眼睛緊盯著我們兩個。
我心虛之下不由得後退兩步,阿榣卻無懼地瞪著大眼睛跟他對視。
玎公公再冷笑兩聲,說︰
「你!終於露出狐狸尾巴!將天等房嘅人全部抓晒嚟呢度,你到底想點?為果個人討回公道?」
玎公公似乎話裡有話,我忍不住望向阿榣,她卻只是神色平靜地說︰
「你不要以為咁講就可以混淆視聽啦——我已經話咗俾阿迅仔知道架啦!你地打算係天等喪禮度殺咗佢嘅事,所以,你再講咩阿迅仔都不會信。」
玎公公的表情微妙變化,眉頭緊皺,完全就是一副心事被人揭穿的樣子。
我心底了然,原本還舉棋不定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我跟阿榣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過玎公公和桃姨兩人都被鎖好之後,便迅速走出地牢離開了天等房。
多得玎公公的反應,我再沒有半絲猶豫。
於是,我們依照阿榣制訂的計劃由村子最外圍的木屋開始進攻。
事情遠遠比我想像中進行得順利。我們從木門或者窗子潛入,出手電暈正在睡覺的人,綑綁,拖回天等房地牢……如此重覆幾次之後,我覺得我們甚至已經形成了流水線,所有工序一氣呵成。
唯一的一次意外,是我們從窗口潛入一家木屋,順利電暈了一個男人,本以為已經完事正在從容地綑綁時,另一人卻突然來到房門前!
原來,因為那個阿板死了,所以原本和阿板同住的男子暫時搬到這房子來,而阿榣卻忘了這件事!
對方是個做慣粗活的男人,馬上撲過來跟我撕打,我兩下子就落在下風。
慶幸的是,他並沒注意到在暗處的阿榣。
於是,阿榣乘亂保護了我,再一氣呵成撲上來使出防狼器,危機就此解決。
這個北京黑市一萬五伏特防狼器果然非同小可,因此,我最擔心的是它突然沒有電。
還好,直到我們最後單挑瑚阿婆,它還是電力充足。
直到把最後一個村民都送進去地牢時,天色已經亮了。
看著天空裡一片彩霞,我心情非常暢快,只覺得完成了一件大功德。
由於事情前後花了幾小時,最早被我們抓住的人大多已經清醒過來。
還好地牢的手銬異常結實,他們除了掙扎時產生各式噪音之外,也沒有出別的事情。
其中,罵阿榣的聲音當然此起彼落,大抵都是說她幫外人,說她會惹來業報,諸如此類,無甚新意。
阿榣只能別過臉避開他們的視線,我於心不忍,便拉著她匆匆離開地牢。
在我們關上地牢入口的木板之前,裡面再次傳來玎公公幾近瘋狂的冷笑聲︰
「迅少爺,你會後悔……你一定會後悔自己害死茹小姐……嘿嘿……你絕對會後悔,嘿嘿……」
我可沒空理他。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肯定是仍在昏迷中的妹妹。
走到妹妹藏身的房間,看到她平穩地呼吸的樣子,我鬆了一口氣;但看她仍在發燒昏迷,又非常心焦。
阿榣協助我把妹妹揹起來,一行三人走到瑚阿婆的小屋裡拿車子,然後便由阿榣駕駛著,全速向村口開去。
能在晨光之中跟妹妹阿榣一起離開這個見鬼的村落,我的心情無比興奮爽快。
反而阿榣不知是否因為在意村民們的叫罵,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坐在貨架位置,一邊幫妹妹擦汗一邊逗阿榣說笑,她的笑容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終於,我又再次看到那具吊在村口的乾屍,便笑說︰
「好囉!我地終於走得甩,唔使同佢掛埋一齊做兄弟啦!」
阿榣卻只是「嗯」了一聲,低著頭,始終盯著地面。
阿榣的反應令我覺得奇怪,正思忖著,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我心跳加速起來,只見阿榣走下了駕駛座,走到貨架位置認真地看著我︰
「阿迅仔,我就送到你嚟呢度啦……」
我呆若木雞,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嚟到……呢度……?吓……?」
她擠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不用擔心啦——呢架車好容易開架!我而家就教你……」
我跳下車來,拉住她的手︰
「唔係呢個問題!你……你唔係同我地一齊走咩?」
她搖搖頭,低聲說︰
「不得啦——我始終係呢度嘅人,我對眼係紅色架……」
「你咪玩啦!你今晚咁對佢地,你以為佢地仲會當你係自己人?你返去咪盞送死!」
阿榣眨眨大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成苦笑︰
「我走咗嘅話,媽媽同大哥又點?」
「落山得一條路之嘛!我地截住佢,叫佢地同你一齊落山,咁咪得囉!又有幾難呀!」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在認真思考我的建議,最終卻還是搖搖頭說︰
「都係行不通啦——我不返去嘅話,所有留係地牢嘅村民點算?佢地一定會活活餓死架!」
我只覺怒氣上湧,提高聲線罵起來︰
「你仲想去救佢地?救咗佢地,死果個咪係你囉!你咪咁天真啦!」
「不會啦——!我會好好同佢地解釋架!只要佢地見到無人再突然咁歿咗,咁就會知道一切都不關阿迅仔嘅事,自然會原諒我放走咗你……」
聽到這裡,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我身前︰
「邊得嚟咁多自然先得架!阿榣,唔使驚架!你跟我走啦!我……我……我會照顧你架!」
晨光照在她的臉上,映得她漂亮的臉頰一片緋紅。
那雙紅色眼珠裡流彩螢光,全心全意地凝望著我,彷彿想探知我話裡的真偽。
我不知道這時候還應該說什麼來增加自己的說服力,只能一邊心跳著一邊盯著她,希望她能明白到我這些話裡到底有多少勇氣和誠意。
也許真的是精誠所至?
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起來,看向我的眼神裡,滿是喜悅和笑意。
……我完全唔明白。咁即係點?得咗?
正想著這個問題時,她的雙臂突然舉了起來。那雙溫熱的掌心,捧住了我的臉。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她突然把臉湊近來,貼在我的臉上。
正確來說,是把嘴唇貼在我的唇上。
時間就在這一刻停住了。只有那份柔軟的觸感,彷彿可以直到永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自然而然地舉起雙臂把她抱在懷裡。
偏偏在這一刻,除了柔軟和甜美之外,我臉上突然感覺到一點不應該存在的水滴。
下一秒鐘,阿榣離開了我的懷抱,用掌心把淚拭去。
我又一次呆若木雞,踏前半步要握她的手,她卻只是後退避開。
「……阿榣?」
臉上猶帶著淚痕的她沒回應我,只是走到駕駛座前強裝著開朗地告訴我如何前進、如何剎車、如何轉彎。
我一邊聽著她的話,一邊只覺得心正沉入涅槃潭一樣幽黯的深淵。
「阿迅仔,你過嚟試下開?」
她向我招手,我卻只是拉拉她的手臂,把她嬌小的身體抱在懷中︰
「……阿榣……同我一齊走……求下你……」
她把頭輕輕枕著我肩上,良久,沉默不語。
我還想著要怎樣打動她之際,卻突然聽到她咽啞的聲音響起︰
「……阿迅仔……假如……我可以早幾年……早幾年遇到你……咁就一定……一定……」
話音剛落,她便掙脫我的懷抱,如脫兔般向山下跑去。她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叫喊︰
「阿迅仔——你放心啦——我會等你走到咁上下先放開佢地架——你自己開車小心啦……真係……不用擔心……忘記我啦——再見啦——!」
我看著她長髮舞動的背影越走越遠,縱然有清晨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卻只覺得無比刺痛。
#23完